《红楼启示录》六、情与政(23)

“天机”及其泄露

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引起了学者对研究该宴的座次的兴趣,不知道这属不属于数学范畴,序与量,按说都是数的范畴。作为又一种酒令的掣签,则又成为一次占卜、预言、猜谜的游戏。迷信的占卜,诚然是愚弄人的把戏。从心理学角度看,对自己的与他人的未来试图有所预计、猜测、估计却是人之常情,而作家至少在某种文学观念中,确是自己的书中人物的上帝,他塑造了这些人物并深知这些人物的命运。他是不是有权力给自己的人物以种种灵验的预告呢?他是不是有权力拉上读者一起猜测揣摩自己塑造的人物的命运呢?而汉字的象形性、隐喻性、更丰富的符号性与多义性(不像拼音文字只是音的符号,而汉字是“义”的符号)不是更适合成为卦辞,成为不可泄露却又终于多少泄露出来的“天机”吗?作者既然没有选取用大的起伏、大的情节悬念来吊读者胃口的路子,那么,为何不用这些文文雅雅的小趣味小神秘小花头来增加读者的阅读趣味呢?

此外,作为一个对于红学考证知之甚少的读者,我还有一个直觉判断。曹雪芹深知他写得太庞杂、太细致了,愈写,愈陷到生活的大海里,感情的大海里,越写就越是左右逢源,天花乱坠。这是一个作家的最大幸福,这也给了作家以极大的心理压力:他有可能越写越多、越滚越大,变成作者无力背负的重担。第一,他有可能写不到终篇,越写越无边无沿,看不到尽头。第二,他可能在记忆与想象,经验与超验的大海中迷了路,枝枝叉叉,无法再理出头绪来。第三,最重要的人物即金陵十二钗,他可能无力、无心乃或不忍一一写出他们的预定的结局。因此,他必须边写边为自己竖指路牌,就像在长途驾驶时行进一段就拿出地图来对照着看看路标一样。看地图找路标才能认清自己到了哪里,走向哪里,看地图路标也才能让乘坐自己的车的客人放心,弄明方向,不致产生急躁不耐烦的情绪。而《红楼梦》中的这些暗示人物命运的诗、曲、谜、卦,就是这样的地图上的标志或这样的长途中的路标。没有它们,作者和读者说不定会沉没到小说所描写的生活的大海里。

甚至于我们可以说,这些带有预言占卜性的曲辞、判语、谜语、谶语、酒令、戏文,正是准备着后四十回的佚散,准备着高鹗续做的种种公案,准备着一代又一代的“红学”研讨。如果后四十回没有佚散,如果每段预言式的文字都能在后四十回中找到贴切的验证,如果每一桩公案都已了如指掌,这些预言又何劳一顾、有什么可研究可争论的呢?这些预言又有什么珍贵什么神秘什么吸引力呢?反过来说,如果没有这些预言预兆性的文字,丢了四十回(即使又找到一些断简残编)谁能续得上?谁有办法研究作者意图中的结局?《战争与和平》凡四卷,丢了第四卷,有办法续吗(哪怕续得不太理想)?

后四十回究竟是丢了还是压根儿就没完成,甚至压根儿曹雪芹就没想把它完成呢?我不知道史家和考证家是怎么说的。反正作为读者和作家,我更愿意想象是后者。这种“未完成交响乐”,引起了多少回响!实比完成完好无缺强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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