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牢骚不敢指向元妃,只得指向不会说话而又主宰着他们的命运的金和玉。逼得宝玉指天划地地起誓。紧接着黛玉直攻金锁的主人宝钗。在清虚观,当宝钗谈到史湘云有一个金麒麟时,黛玉率先挑衅,冷笑道“他(指宝钗)在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正因为已经有了优势,便能表现出高姿态来,“回头装没听见”,对金玉良缘之类的暗示避退三舍,无为而胜,以无声胜有声。
一个玉已经莫名其妙,又出来一个金锁。一个玉加一个金锁已经是大大的糊涂,又出来一个史湘云的金麒麟,一个玉一个金锁一个金麒麟已经扑朔迷离乱了套,清虚观里宝玉又得了一个大一点而同样形质的金麒麟。玉是X。金锁是Y。金麒麟是Z。大金麒麟是Z′。而林黛玉所有的是O。X+Y+Z+Z′又等于什么呢?X+O又等于什么呢?
这是最令人称赞之处。在曹雪芹的清明的、栩栩如生的人生图画的描绘之中,贯穿着一个糊涂的、愈来愈糊涂的——无解的代数式。这个命运的代数式,还要继续膨胀和敷衍下去。
也不妨这样解释,玉、锁、麒麟是富贵的象征、是身外之物,又是宿命。黛玉有情,没有物与命。宝玉有情有命有物。宝钗湘云有物有命没有情。《红楼梦》,这是一场情与物与命的相恃的悲剧,是一场撕裂人的身心的悲剧。
在这些“物”的问题上,宝玉与黛玉的想法竟不得交流与相通。宝玉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你……反来拿这个话来堵噎我……你心里竟没我了”,黛玉心里想的却是:“怎么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见你心里时时有这个金玉的念头。”宝玉想的是:“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愿的,”黛玉想的是:“你好,我自然好……你只管周旋我,是你……竟叫我远了。”宝玉又来发疯砸玉,实在是被黛玉挤兑得紧。袭人来劝宝玉,竟使宝玉觉得黛玉还不如袭人能体贴自己。紫鹃劝黛玉,竟使黛玉觉得宝玉还不如紫鹃能体贴自己。真真是荒谬痴迷;表面上看,咄咄逼人的是黛玉,怀疑对方的是黛玉,实际上不正是因为——不依信誓旦旦为转移——宝玉毕竟是靠不住的吗?
这样大量地直接用××想道,××心想来写心理活动,在中国传统小说中绝无仅有。但再写也是写不完的。故作者在第二十九回跳出来说道,“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他们外面的形容”。
用外面的形容来追溯他们的心,就是前面谈过的写“心理迹象”。
到第三十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表面上看是宝钗还击宝玉称之为“富胎了些”,实际上也还击了清虚观中黛玉的那一箭之仇。宝钗捍卫的是礼,是自己的尊严,她计较的不是情,不是嫉妒的小心眼儿。所以她很大方也很克制,但一旦有关尊严,她不容侵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而且,虽不言战,战则必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