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道与正统
袭人教育宝玉的话中还有“再不许毁僧谤道的了”一句,值得玩味。按理说僧道并非正统,袭人也无意于僧道——她可不是惜春。那么她为什么也要维护僧道的尊严呢?一是奴才的特点是对一切权威的膜拜,叫做“少说话,多磕头”,他们充满了敬畏,除去不相信自身以外对一切都可以相信,除了不膜拜自身以外,对一切都可以膜拜。或者用袭人的话,叫作伏侍,她时刻准备着伏侍一切。既然僧道在封建社会也有一席地位,一席偏座,怎么可以大不敬呢?再说,僧道本来是对正统、对封建社会的主流派的一种叛逆,叛逆了半天却离不开封建的天封建的地,连大观园里也设尼姑庵,最后,叛逆也变成点缀,变成配菜了。当然,封建正统容忍这样的点缀有两个前提,一是正统的强大与自信,一是点缀的合作态度,这种态度的核心是偏座的绝无野心。这也就形成一个儒、道、释的和谐共处与平衡了。
放松的日常生活描写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宝玉中午到黛玉房中胡混,又闻香味又讲老耗子小耗子的故事一节的主要特点在于两个字:放松。由于感情的曲折与灵魂的撞击,宝玉和黛玉一见面就会给人以一种紧张感。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叫做充满着一种“张力”。只有这一节,写得是那样轻松,那样天真无邪,像一首牧歌一样清澈见底,没有任何的负担;读之如闻其声如听其笑如临其境,像一口清泉一样尽自喷涌,没有任何的拘束;黛玉说“放屁”“你真真是我的魔星”……她的语言也是完全放松的。黛玉抚宝玉之左腮而“细看”,用绢子盖了脸躺下,听完笑话按着宝玉拧嘴,这些动作也是完全放松的孩子气的。宝玉更不要说,拉着黛玉的袖子笼在上面闻个不住,“向黛玉胳肢窝内两胁下乱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鬼话”,直到讲耗子的故事,更是可爱已极,快活已极,把一切不愉快全忘了,把一切内心的忧伤恐惧全忘了,把一切礼教的管束全忘了,真是难得呀,罕见呀!
这其实也是“床上镜头”。是少男少女两小无猜的床上镜头。童年的天真,不正是青春的烦恼煎熬的一种反衬吗?
这一节的另一点值得注意之处在于它的日常生活性质。中国的传统小说是不大写日常生活的。如果写宴会,或者是鸿门宴,或者是王婆、潘金莲与西门庆一起吃酒,总是作为忠奸、贞淫斗争的一个环节来写。像《红楼梦》这样写日常生活,写琐事平常事,写细节,实是绝无仅有的。
这一节也是非常富有长篇小说的特点的,发挥了长篇小说的优势。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孤立起来,难以成绵绵。置于短篇之中,也不可能写得细写得充分。正是在长篇之中,作为宝玉黛玉爱情悲剧中的一个变调一个谐谑曲,一个对比的动机,读后令人忍俊不禁,复令人惆怅不已。这样活泼纯真的生命,终于“荼毒”、覆灭、毁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