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启示录》三、回味起来仍然得意(20)

秦可卿的描写亦是如此,作者似乎在与读者捉迷藏。秦之美丽迷人,呼之欲出。秦之病之死,则似“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秦之聪明要强,全靠敲响边鼓——吓回了金氏璜大奶奶。秦之风流淫荡,欲说还休,请君自己回味。秦托梦给王熙凤,更想假秦之口以说作者要说的话。说这完全是随意笔墨,也不尽然。盖秦氏是金陵十二钗中第一个走向黄泉路的人,她的死不仅有具体性也有抽象性,她的死本身就意味着“登高跌重”“树倒猢孙散”的开始。而且,一经辞世,便入仙境(仙境也是幻境),自可说一些比常人高明远见的话。其次,秦氏甚美貌,而曹雪芹恰如贾宝玉,是崇尚美的,为之隐恶扬善,乃至通过托梦给她增加一圈光环,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故而脂砚斋因托梦一节秦氏“其言其意令人感服”,而命“芹溪赦之”,略去了关于秦氏乱伦“淫丧天香楼”的太露的描写。

我不知道为什么中国的小说可以写得这样自由、随意,得心应手。可能是由于小说在古代中国难登大雅之堂,其主要目的是娱乐大众,没有哪个中国古代小说家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一字千钧”“人类的良心”“思想家”的阵仗。这种“玩文学”的小说传统正与诗文的“兴、观、群、怨”与“文以载道”的传统一样久远。可能是由于老庄禅宗等思潮的影响,齐善恶,同悲喜,色即是空,鼓盆而歌,神游于六合之外——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用诡辩与佯狂为自己缔造了一个打不倒夺不走的精神王国,豁达而又悲凉地干脆把人生看成一场大梦,一个玩笑,叫做玩世不恭。可能这本身也是一种阿Q主义,一种掩耳盗铃,明明很悲惨,却是满脸的嘻笑,明明很愤怒,却又略去一切刺激而声称自己与秦可卿一样地温柔和平。可能也与中国人的一种朴素的宿命论有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黛玉要死宝玉要当和尚,想让它不发生亦不可能,都是有定数的,何悲喜之有?

从文化心态上说,当今有识之士可能对这种随意性更愿意批判之否定之扬弃之。从“小说学”的角度却很难将这种更多游戏性的小说观与洋大师们的小说观分出个高下。这种自由心态的小说,多元价值取向的小说,不戴悲壮严肃的面具的小说完全可以写得更好,如《红楼梦》。而从一个高层面来看,游戏中自有真情真知真意味,游戏中更有一种“翻过筋斗”以后“看破红尘”以后的智慧与超拔。其实,游戏与崇高也不是截然对立的。精神境界十分崇高的人未必一定厌弃游戏。如果从一味追求崇高的标准来衡量,“样板戏”确实达到了顶峰,但整个样板戏的故事,不也是一场游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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