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与秦可卿
张先生看病一节平平。张先生是一般化类型化职业化地写的。功力如曹雪芹,写那么多人物,也不可能个个富有什么“鲜明的个性”。但张先生的职业特点仍有认识价值。通过此一节流露出来的一些观念习俗也还有点内容。首先,在医艺上,人们尊敬业余的却不尊敬专业的。张先生诊病处方后,受到贾珍贾蓉尤氏及可卿“贴身服侍的婆子”等一干人的称赞,此时,贾珍笑道:“他原不是那等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初时,介绍此人时,贾珍说此人“学问最渊博,更兼医理极精,且能断人的生死……”。这都反映了一种轻视技艺,更加轻视以技艺为职业为谋生手段的观点。技艺不算学问,单纯的技艺没有价值,学问兼技艺才有价值。什么是学问呢?大概是指治国平天下的大道,阴阳周易的混沌的无所不包的世界观,中国自古是重大道而轻小术即轻技艺的。包括琴棋书画之类,兼通是风雅,专门干这个就会身份很低。票戏的人可能出自名门望族,唱戏的人却只是戏子。不知道这种观念可与奥林匹克的业余原则之间有点什么共同之处没有。
其次医生不听病人家属的“主诉”,而是靠诊断脉象来显示自己的高明。所谓“依小弟意下,竟先看脉,再请教病源为是……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与不是……”这种“考医生”的办法,与其说是在看病,不如说是在看相。这样,医生的本领就在于察颜观色,分析概括,估计揣摸,治不治病首先要说病,要说个八九不离十。这位张先生给秦可卿看病,脉象分析得头头是道,不但外行听了服气,内行听了也无懈可击。张先生对症候的估摸也很了不起,贴身服侍的婆子赞道:“真正先生说得如神,倒不用我们说了……”。对于治疗和预后,张先生则十分慎重,不做保证,不做肯定全称判断,只讲可能性,讲不止一种的可能性。所谓:“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医也要讲缘,也就不必负什么责任。加上张先生十分谦虚,叫作“晚生粗鄙下士”“毫无实学,倍增汗颜”,就更留有了足够的余地。头头是道的分析,明明显显的症候,模模糊糊的治疗与预后,此行医之道乎?又何止行医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