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大师谈》第五章 唐诗(28)

他的诗,和他的散文的作风很不相同。他在散文方面的主张,是要由艰深的骈俪回复到平易的“古文”的,他打的旗帜是“复归自然”的一类。但他的诗的作风却不相同了,虽然同样的持着反对浓艳与对偶的态度,却有意的要求险,求深,求不平凡。而他的才情的弘灏,又足以肆应不穷。其结果,便树立了诗坛上的一个奇帜,一个独创出来的奇帜。故他的散文是扬雄、班固、《左传》、《史记》等等的模拟,他的诗却是一个创作,一个崭新的创作,他在诗一方面的成就,是要比他的散文为高明的。《唐书》谓他“为诗豪放,不避粗险,格之变,亦自愈始焉”。《岁寒堂诗话》说:“柳柳州诗,字字如珠玉,精则精矣,然不若退之变态百出也。使退之收敛而为子厚则易,使子厚开拓而为退之则难矣。意味可学,而才气则不可及也。”这评语颇为公允。他为了才气的纵横,故于长诗最为擅长,像《南山诗》是最著名的。他在其中连用五十几个“或”字,以形容崖石的奇态,其想像的奔驰,是远较汉赋的仅以堆字为工者不同的:

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妥若弭伏,或竦若惊雊。

或散若瓦解,或赴若辐凑。或翩若船游,或决若马骤。

或背若相恶,或向若相佑。或乱若抽笋,或嵲若注灸。

或错若绘画,或缭若篆籀。或罗若星离,或蓊若云逗。

或浮若波涛,或碎若锄耨。

或如贲育伦,赌胜勇前购。先强势已出,后钝嗔■■。

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

或如临食案,肴核纷饤饾。又如游九原,坟墓包椁柩。

或累若盆罂,或揭若■豆。或覆若曝鳖,或颓若寝兽。……

差不多把一切有生无生之物,捕捉进来当作形容的工具的了。又像《嗟哉董生行》:“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嗟哉,董生朝出耕,夜归读古人书,尽日不得息,或山而樵,或水而渔”,其句法是那样的特异与不平常!难怪沈括要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了。在短诗方面,比较不容易施展这种非常的手段,但他也喜用奇字,发奇论,像《答孟郊》:“名声暂膻腥,肠肚镇煎炒。古心虽自鞭,世路终难拗。弱拒喜张臂,猛拿闲缩爪。见倒谁肯扶?从嗔我须咬。”又像《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士》:“日薄风景旷,出归偃前檐。晴云如擘絮,新月似磨镰。”但他所刻意求工者,究竟还在长诗方面,他的许多长诗,差不多个个字都现出斧凿锤打的痕迹来,一句句也都是有刺有角的。令人读之,如临万丈削壁,如走危岩险径,毛发森然,汗津津然出,不敢一刻放松,不敢一步走错,却自有一个特殊的刺激与趣味。这是他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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