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家书(1966-1976)》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1)

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

大哥:

我血压已上升二百卅,脑子经常沉重,心也长是隐痛,照这么下去怕不易维持,好在不出门,吃东西极其谨慎小心,隔日梅溪来为注射碘剂一次(唯一软化血管,溶解心血管沉积脂肪药物)。别的药也还不缺少,一时或不至于出意外事故。但是,照近半年发展看来,总是在逐渐升级,未闻下降到百九十以下事,可知机能衰退,还是照自然规律进行,要想回复五六年回返家乡时精神,已不大可能有这种奇迹。记忆力也逐渐在衰退中,凡事总是随说随忘。一个什么小小字条,过不久也即无法记忆。只是极奇怪,即四五岁时坐箩筐上“唐同山”,进“黄罗寨”大门,门前坎下那道小溪水,附近树林子,和去廖家桥经过枫木坳,那一林枫树(当时正值落叶子!)却明明朗朗在记忆中。五六年回到家乡,住在县委大楼上,大清早落雪,从楼上看“茶叶坡”“金钩挂玉”雪中景致,也极其清清楚楚。只是许许多多当前不久的大事,却多忘记了。特别是过去写了多少小说,内容有什么,几几乎全部忘记干干净净。写的信更是随写随忘,脑子里装不下任何文章,却由于近廿年学习方法不同,装上了大几万种瓷器,几万绸缎,以及其他各以万计的铜、石、金、玉、竹、木、漆、瓦,大大小小东东西西。都一一保留在脑子中,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大前年曾就政协建议,从上方山高处一古庙中,费了极大力量,调来了一千七百种明代绸缎,将来由我整理。以目前说,唯有我能从这份材料中搞明白一系列问题,什么从唐宋来,什么影响到清初,和此外许许多多比较复杂事情,如像某一材料是什么残料,当时是衣、帷、帐、包袱等等。特别是什么东西应叫什么名称,查什么书可以明白,我差不多都不必费什么神,即可迎刃而解。要从残料复原整体,也只有我懂得问题和方法。至多有十来天时间,就可将年轻人清理一年半载还不易搞清楚的问题一一解决。但是目前却已无机会接近这份材料。到将来用得上我这份长处时,我是否还活着,即活着,脑子又是否还得用,那真只有天知道了。因为血压到目前情况,若出故障,报废不过是几分钟事情,毫无办法补救的。(这里许多熟人,本来好端端的,血压不到二百,忽然就传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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