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家书(1966-1976)》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2)

晓平、凌宏、梅溪都还好。大哥还能坚持守在车床边四小时。百科二老均在病中。妈妈也老是在晚上要咳咳,已一二月未见好。吃药不下十种,居然中西药并吃也不嫌多!不大严重,可是老咳,总不是事。天气益和暖也许会好转。精神依旧很好。我血压仍在二百间,心痛已加剧,每晚醒来必痛,白天也常痛。生活若无大变化,不会忽然恶化,若大冲击一来,就说不上了。至于工作,此后也只看能做多少即做去。若有需要,总还可以做出点成绩。若三几年内重在“运动”和“备战”,工作即在可有可无间了。时代动荡大,个人太渺小了。

我们总希望多知道一点你们工作和生活。经济上有困难,也应当告给妈妈或大哥,不宜隐瞒,不必隐瞒!这里还可以接济接济。我们这里有一个显著特征,即生活接触面越来越窄,也没有什么新书刊可看。日报刊载的有关文运事件,有部分又已经看不懂。不得已却将手边材料反复阅读,另外即将剩下小部分旧书重新翻来覆去的看。有时也看看自己卅年写的。仿佛当成一个陌生人写的看去,倒有不少新发现,或把自己带回到卅年前生活情绪中。事实上,许多东西现在大学里国文系讲师、助教,也不大懂了,不大明白其中好坏了,因为近半世纪社会变化实在太大。

这里中小学多已复课,上二小时语文(语录和主席诗词),有的还上代数和英文。院子中也静下来了。小报刊已不上街,大字报上街也极少。“武斗”已无所闻,但报刊上一再“反无政府主义”,即可知是一种比较普遍比较严重现象。京剧、话剧、电影、音乐、舞蹈各界似乎还乱得不够,是从张春桥谈话中提起的。问题何在,我们由于隔行,一点儿也不懂了。原以为破易而立难,现在似乎是破也并不容易。很多是表面破,本质还浸透于一切现存各方面,似乎是必然情形。如何一来即可达到预期的效果,作到凡事照文艺座谈讲话要求体现于工作各部门,产生崭新的十来个样本作品,还像是有待各方面加强努力!崭新的东西一定会产生,惟产生方式方法,可能还得想些新的点子,才能够促其实现。也许还得过一些时候。许广平日前故去,用“作家”名分在外宾中出面的,似乎只剩下一个郭沫若。就只那么一个人。总理曾说,大意是“新起的比旧有的多好多倍,名字一时还不曾为人熟习罢了”。这是很自然的。不过大多数人盼望的不仅是“人”,主要还是“作品”。关心的也是拿到世界上去显得十分辉煌和大时代相称的作品。戏和乐舞大有可能比较容易产生,小说最不好办,短篇更不好办。电影最有条件搞好,因为人力物力投资再大,也不成问题,投资再大也收得回来,只是故事剧本和政治要求不容易达到标准。大学文科照最高指示原意下乡,接近生活,即可产生作品。事实上并不解决问题。关键在教师。若让××父亲带国文系学生下乡下厂十年八年,还是不会写出好文章的。因为写作要能叙述事情,会叙述事情,善于巧妙叙述事情,繁不觉唠叨,简不感到单调,老师得懂!这个本事不只是下乡下厂即可得到解决,还有个学习方法。目下在大学里国文系教习作的老师,会写叙述文的就极少,会论事不会叙事,下去再久将不免还是若“目无所见,耳无所闻”。这两个重要官能不得其用,手又不会使用,这种教员根本就不合格!可惜我老了,心脏又不大得用,不然倒可以请缨从戎,带十来个高中毕业,写作上能叙事的同学,或从大一二学生中挑十来同学,当试验田和他们到东西南北大小农村各一年,一面学习生产知识,一面学习叙述事件知识,养成他们在极平常情形,平常事件中,随手能写三两千字叙述文。再在另一方式下,为乡下辩论会议作笔记。再写眼前风、晴、雨、雪特殊气氛和生活,再写舟车中途见闻,再写高山大河??总之养成能写的习惯,主要就是练手,练习学会五官并用,却通过手来表现反映。其实这个学习有两年左右,这些基本功一完成,再加上同时还看了大堆书,就可以说“毕业”了。这种人再去单独搞基层工作二三年,要到许多地方,东西南北全去,不宜钉在一处。“研究”工作也完成了。经过这么严格训练,至少有一半人此后可望写得好小说,一半人可望写得好特写报道。或挑不大中用的,让他们去教写作,方法上也就基本革了传统教学的命。不这么办,依旧让那些本人一生还不曾写过一篇像样文学作品,甚至于作文卷子也写不好的教授、讲师或助教去带学生下乡,下乡十年保定还是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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