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蛇》第四章 圆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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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书上对于傅善祥的突然逸去历来有各种说法。但是玄溟坚持认为,直接原因便是玉心姨妈——也就是针神杨碧城。在所有太平军的野史上都有着关于杨碧城的记载,但是所有的记载中她的结局不是被凌迟便是点了天灯。就是最多疑的史学家也毫不怀疑她的死。野史专家们津津有味地描述道:当时蒙得恩跪在天王面前,把至高无上的锦绣王冠撕裂——那里面竟染着斑斑血迹!蒙得恩叩头流血,大哭失声:“是小的失职,竟让杨碧城这个大胆妖女有隙可乘,妖女竟公然以妇女之秽物缝入吴锦之中,现有同馆人揭发,人证物证俱在,请天王明示。”

善祥记得,当时天王的一张笑脸突然定格,面呈土色。那样子非常可怕。天王抓过那顶冠冕,细细看了,然后狠狠掷在地上。所有的人都僵住了,几个胆子小些的妃嫔已经面白如雪,摇摇欲坠。天王倒是很快平静下来,面向东王冷冷地说:“东王,你看这事当如何处置?”东王狠狠瞪了善祥一眼,立即回答:“罪大恶极,不可复留,按天朝制,应处极刑,以点天灯示众。”天王说:“好,朕就请东王来处理此案,极刑之前,应当审讯,看看到底是谁主谋!”天王的声音冷漠而阴狠,令人胆战心惊。善祥半天才想起来擦汗,却发现手臂已软得抬不起来了。这时她听见娄妃温婉的声音:“天王息怒,今儿大好的日子,犯不着被这小蹄子给搅了,依妾愚见,竟是过了今天再作处置,也不迟呀。”她知道,平日里天王是很给娄妃面子的,何况今儿娄妃又是盛会的第一功臣,那把多宝座椅引起天王极大的惊喜——可是娄妃话没说完,天王就变了脸,竟在突然之间,手执银挝向娄妃的头部打去,娄妃本能地一闪,正打在脸上,顿时鲜血濡染如落英纷纷,娄妃只痛号了两声,便晕厥过去。

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跪在了天王的威严面前。

我常常对于帝王的威严感到困惑。我常常大逆不道地想,假如众人都不跪呢,那么会怎么样?最后跪下的会不会是帝王本人?但是实际上这种情况很难发生,在“众人”里,总有一些人要率先跪下,然后便是多数人跟着跪下,不跪的,永远是少数,不跪的少数很容易被消灭殆尽。

不愿跪而又要保全性命的,无疑要靠智慧了。因此在中国,谋士永远多于勇士,这也是优胜劣汰的法则。

在上一个世纪的那个夜晚,那个对于碧城来讲的恐怖之夜,天王侍卫迅疾地包围了绣馆,将绣馆诸姐妹尽数拿下,交与东王府狱。东王心里明白,那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少女中间,缺的正是杨碧城。他想,一定是善祥走在前头了。

杨碧城此时已经拿着通行证,一身村妇装束,匆匆行走在离城百多里的小村落里了。她在夜色中找到迎禧院后,顺儿已经匆匆赶到。顺儿推开屏风,后面是一幅巨大的西洋画,顺儿按住西洋画上小天使的嘴巴,巨画忽然开启了,原来那竟是一扇门,一扇通向秘密通道的门。顺儿在紧急中没有忘记塞给碧城一个包袱,她说:“这是善祥姐让给你的,她说跟你好了一场,留个念想儿。她说早晚她也是要走的,她让你好好保重,嫁个好人家儿。……通行证就在包袱里,出了通道把它打开来,有了这个,在天朝的地界里就畅通无阻呢。”顺儿边说着碧城边落泪,这时已经泣不成声:“顺儿姐,只怕是我走了,善祥姐和你又怎么办呢?”顺儿不再答话,只把碧城推入通道入口,急急地合上了那幅西洋画。顺儿当时已经抱定必死的信念。

三日之后,行刑官宣布:绣馆一案,极刑者一人杨碧城,受杖责者数十人,当夜执行。极刑者被判以“点天灯”酷刑,即以帛裹人身,渍油使透,植高杆倒缚,然后在下面燃起火焰。行刑官到绣馆提人的时候,发现傅善祥亲临绣馆,人犯已然被白帛裹好,待要验明正身,被善祥喝道:“是东王命我监刑的,若信不过我,连东王你们也信不过吗?”行刑官吓得诺诺连声而退。

极刑在东王府门前的那棵桂树下执行,人犯被倒悬在桂树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善祥站立窗前,火光映亮了她的脸,看不出她的表情。

她的目光穿透了漫天大火,看到在一个遥远的村落里,碧城已然有了安歇之处。当碧城打开那个包袱的时候,会惊叹那盏灯的美丽。穿灯的诀窍、那些数字密码她已经写在裹灯的绵纸上,那盏灯是在善祥的一个生日晚宴上得到的,当时碧城还没来。献灯的是一位老人。而装灯的盒子里写着的一首词,是善祥至今没有向任何人披露过的:“风倒东园柳(隐杨),花飞片片红(隐洪),莫言橙(陈玉成)李(李秀成)好,秋老满林(隐金陵)空。”

这首词似乎正在漫天的火光里成为一个箴言。自那之后不久,善祥就突然逸去了,她消失得如此彻底,无影无踪,以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真的出现过。

突然逸去的还有一个人。他叫斯臣,是东王麾下爱将。自从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之后他就失踪了。后来有人传说他在西覃山出家当了和尚,法名法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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