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唐放一下子激动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来回踱步。我这才看见他身后蹭了一大块白灰,内衣领子只翻出一半,另一半还窝在脖子里,鞋子上全是星星点点的油斑。头发不知多少时间没洗,都脏得打绺儿了。他真是邋遢得可以,配上那一脸激愤的表情,颇有点滑稽。“你们以为一个木匠的儿子一直爬到真正的上流社会不需要一种惊人的勇气和毅力吗!一切为目的服务,为达目的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屈辱,不惜采取各种方法手段,顽强抗争,我认为这样的人就是英雄!”
也许他的声音太响,小雪放下稿子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像平常那样嫣然一笑。
“我不这么认为。这不等于说,人可以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了吗?”我反驳。
“哈哈哈……”他爆发出一阵大笑。他常常为一个并不可笑的问题大笑,而有时大家都笑得背过气去,他反板着脸毫无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总带有点幸灾乐祸的成分,像是坏孩子的那种恶意笑容似的,这点使他极不像为人师表的样子。“陈腐的知识分子腔儿!方菁你是书香门第吧?坦率地说,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中国知识分子!这个阶层最懦弱最虚伪最不可救药!你们听说过老头儿和儿子抬驴的那个小故事吧?中国知识分子就是那样,干什么都畏首畏尾,什么目的也达不到……”
“你这么说太不公平了!”我也愤愤然了,“我和你的观点恰恰相反,我认为中国知识分子是很了不起的!”
“很了不起的……哈哈哈……”他那种恶意的笑容非常刺激人。
“难道您不是知识分子吗?”我使出了杀手锏。
“我不是。”他笑容飞逝,一下子板起脸,显得一本正经,额头上显出一道很深的皱纹,刚才那两道笑纹变得下垂,使他突然苍老。“我不是。”他又重复一遍,脸上那种恶意的笑又出现了,“实话告诉你们,我连他妈的初中还没念完,就下乡去了!……我们队三十三个小伙子,只回来我们七个!什么样死法儿、活法儿都有,我见得多了!”他点了支烟,廉价的烟草味儿呛得我们咳起来,他又笑着把烟掐灭了。
“瞧你们这娇气劲儿。”他说。
“唐老师,你说这书名为什么叫《红与黑》呢?”小雪忽然嗲声嗲气地问。
“红是拿破仑军队的红色军服,黑就是教士的黑袍嘛!”
“都这么说,可是……你看过司汤达的另一本书《红与白》吗?对了,也叫《吕西安·娄凡》,那里面红是指共和党人吕西安,白是指那位保王党小姐,由此可见……”
“噢,我懂了,”唐放立即兴奋地打断她的话,“你的意思是说,红与黑应当是一种政治对立的象征……那么,‘红’可能是指于连,因为他是封建贵族制度的反抗者,黑呢,就是指教会、贵族等,反正是整个黑暗势力吧,是这样吗?”
唐放立即把这个新观点记在本子上。我不由得看了小雪一眼,她曾说过她是什么书都不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