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火》09

真让人难以相信,那个捻佛珠的老太太此刻正压低了嗓子在骂人,骂的都是些最不堪入耳的难听话。更叫人怕的是那个被叫做阿圭的女佣,她不但毫不在乎,嘴上还挂着一种可怕的笑。那种笑就像是一个法官对着绞索套上脖子的死刑犯时的笑,那些骂人话在这笑容面前是太苍白无力了,我忽然感到这个阿圭身上有点什么可怕的东西,好像是……一种鬼气。

“小雪,你要讲句公道话呀!……阿圭简直要骑到头上来了!只为我说了一句:少放些盐,她就凶得不得了!……”

“太太你说话可讲理?”阿圭嗓子粗得像个男人,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我这里忙得没得命,你一把不帮还在旁边讲闲话!小姐的口味我是知道的,昨天的菜咸了,就是你老人家后加的盐嘛!”

“天地良心!你这个不得好死的!我加了什么盐?……不要脸的贱骨头……”

老妇人气得发抖,齿缝里顶出的气流把火扑得忽明忽灭。本地人用的仍是灶火,阿圭扯起大脚把劈好的木柴往里续,嘴角上仍挂着那种恶毒的笑容。

“银石滩这个鬼地方,产的就是你这样的恶鬼!”老妇人忽然白着脸喊了一句,吓了我一跳。

“太太,谁是鬼谁心下明白!何必……”阿圭的两只大黑眼闪得像两团鬼火。

“得了!你们还有完没完!客人还在这儿!”小雪脸一沉,俨然一家之主的样子,那两个不吭气了。饭菜摆好,小雪只夹了几块春饼递给她们,老太太唠唠叨叨地端回房去了,阿圭扯了个矮板凳,就在灶下坐着吃。

“干吗不同桌吃饭?”我心里老大别扭。

“入乡随俗,各家有各家的规矩。”

我只好坐下来。饭菜不多但味道很好,能看出烹饪的功夫。肉燕汤浓得像奶,肉燕是此地特产,用瘦肉磨成粉碾过,压成薄薄的皮,再细细卷起来,炒菜做汤都极入味。再就是蛎肉春饼,也算是一绝,小雪说阿圭做的蛎肉春饼比外面卖的好吃。牡蛎是刚采来的,很新鲜,用开水氽了,切成丝炒好,和菜一起卷在春饼里,吃起来有点嫩蟹肉的味道。饭菜虽美,只是这气氛别扭。这个家庭的组合和家庭关系都叫人奇怪。

小雪食欲倒是极好,一连吃了三四个春饼,还喝了很多酒。看来她能不动声色地吃光一桌筵席,而别人却无法相信是她吃的。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娇弱,一举一动都那么文雅,她酒量惊人,喝起酒来也漂亮。她从不做出那种仰脖干杯的豪放动作,她口形动作极微小,仿佛有根无形的吸管在协助她,酒杯在红唇边发出珍珠贝的光彩,她的头发如两道墨线映衬着白生生的脸蛋儿。这张脸看起来很美丽又有点儿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完全失去表情。这副没表情的白脸看起来已不像我所熟悉的那个温柔可爱的女孩。

“你这人,一定挺厉害!”我看着她那张越来越白的脸,心里有点儿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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