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袁敏就回过头来了,目光冷冷地扫荡了一番,最后停留在郑轩脸上。郑轩立即作俯首状。袁敏是全班唯一的女党员,而郑轩正在争取入党。同学们呆了一会儿,又都哗然,纷纷离座。袁敏便站起来很严肃地说:“这件事需要追查。”话音未落,正欲冲出教室的何小桃“哎哟”一声跌落尘埃,原来是王妮妮趁乱把小桃那漂亮的亚麻色大辫子一圈圈地绑在椅子背上。王妮妮又笑得背过气去,周围的同学也忍不住笑,唯袁敏冷着脸一声不吭。我这才注意到,满屋子的人只有郗小雪纹丝没动,周围的喧嚣像是要把她抬起来似的,她却静坐其中,安静得像棵植物。
我顺着那溜下来的斜斜肩线看过去,终于发现她手捧着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中间还夹着一本薄薄的书,英文的。只是那书里扑腾腾跳出的几幅插图,刺得我视神经直颤,没看上两行便像见了鬼似的把眼皮低下来,一阵脸红耳热。我极尽克制,意守丹田,心诚目洁,把两只眼睛死死盯住黑板上的“一只绵羊=两把斧子”。哥哥是个怪物,从哪一本小说上也找不到他这类人物。我们谁也摸不透他,连梅姐姐那么聪明的人有时也对他感到困惑。提起哥哥,爸爸长叹一声说:“唉,三十好几的人,连个主攻方向都没有!”哥哥的确没什么方向性目的性,他的兴趣一会儿一变,令人眼花缭乱。他会合成各种药水,他用乙烯催熟水果,给家兔移植内脏,把两种完全不同的花朵嫁接起来,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品种,甚至在油漆家具时把高锰酸钾掺进颜料中,从而发现了一种可以乱真的紫檀木的颜色……他能背出百十来种棋局,对集邮史了如指掌……他的故事真是太多了,他的有些发现发明是完全可以申请专利权的,可惜他从没想过这些。他什么都想尝试,可惜缺少“主攻方向”,所以活得有点儿乱七八糟。梅姐姐高兴起来夸他是个非凡的人,平时却叫他“老奥”(奥勃洛摩夫之意),或者干脆叫“熊”。哥哥真是够懒的,连穿衣服都嫌烦。“生活有三分之一都葬在这种重复中了。最好是发明一种不用穿不用脱不用洗不用缝的衣裳……”哥哥说。“那是皮。”梅姐姐接得很快。他们冷战起来的时候,都迸发出一种精确的幽默感。于是哥哥把袜子缝在裤腿上,他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节约多余动作的高效率。“勤快人只能重复生活,只有懒人才能创造生活。当然,我并不懒,我不过是个‘散淡的人’。”哥哥一边鼓捣他那些玻璃罐罐,一边自我表白。他长得挺帅,只是三十岁以后略略有点儿发福,从腰部和髋部悄悄地长出些肉来,幸好被梅姐姐及时发现,采取措施,才算没有蔓延到腹部。应该说,他那双漂亮而狡黠的眼睛和不修边幅的派头儿还是相当有魅力的。夏天他天天游泳,晒得很黑,一进游泳池便能吸引许多目光,不仅有异性还有同性。他以为得意,梅姐姐却说经观察判断那是一种看稀有动物的好奇目光。
哥哥费了好大力气来到这儿的图书馆,却对那些图书毫无兴趣。他常到银石滩去散步,回来时便带着各色小石片,投进他自制的药水中。他像个胆小的男人,他又像个大胆的男子汉。即使石片在药水里化作一股青烟,咕嘟嘟地冒出来,然后变成一个什么狰狞的怪物,他也一定不感到惊奇。什么都不能使他吃惊,这就是哥哥,现在他正把一只闪闪发光的软体虫拈进玻璃试管,神情严肃得像个男巫。
“你们班有个女同学真有意思,她常来图书馆向我借永远借不着的书。”他忽然一抬眼皮,冒出一句昏话。漫画事件之后,校领导找班主任,班主任找班长,令速查罪魁。于是大家煞有介事地查了一通。好在已是一九七八年,当年清查天安门事件的劲头早已过去,于是仅作为疑案立此存照而已。
小雪却从此同我亲近起来。她家住得近,上学来放学走,一分钟也不肯在学校多待,话是极少,常用嫣然一笑来作答,那一种妩媚既撩人心意,更令人莫测高深。谁也没见她在自习室里待过,却悠悠然地度过了各种测验考试。谁也不知道她的底牌,谁也不明白她的诀窍,谁也说不出她这个具体的人——她像是这个班上的一个神秘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