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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因为寂寞,才使他走近了那扇旧陋的门,那盏黄昏中的昏暗的灯。他敲响了门,她开门请他进去。刚刚洗浴过的脸在灯光下有点儿透明。她依然快快乐乐的,说话的时候喜欢抓过旅游帽或别的什么不停地扇,激动的时候尤其扇得快。
“那些佛本生故事太残酷了!”她激动已极地讲述着来到敦煌第一天的收获,“萨埵太子为了救一只雌虎和几个虎崽,要从山崖上跳下摔出血来让那雌虎去吮;尸毗王为了救一只鸽子,不顾亲人的哭谏,竟把全身的肉都割尽;还有什么月光王心甘情愿地受那个鬼婆罗门的摆布,不是钉千钉就是剜肉燃千灯。当然啦,这些后来都被证明是帝释天的考验,最后他们都创伤顿愈安好如初皆大欢喜,可是,如果这不是什么考验呢?难道他们的亲人看到他们的骨殖不会伤心欲绝悲愤欲死吗?!难道他们亲人的生命就不值几只老虎和一只鸽子?!难道他们在舍身饲虎割肉喂鸽的时候就不怕伤害自己的亲人吗?!当然,这是一种极而言之,是借此宣扬佛教的一种精神,可是,这种奉献我实在不敢恭维,因为奉献的对象不值得……”
“所以你就成不了佛。”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释迦劝难陀修行的故事,威胁利诱,手段卑鄙无所不用其极,那完全是侵犯人权嘛!……相反,难陀对妻子的那种爱倒是挺值得钦佩的!”
张恕忍不住扑哧一笑。
难陀这段修行故事他也是头一天来便看到的。就在254窟,是北魏时期的作品。难陀是释迦的亲兄弟,家有美妻,不愿出家。释迦领他遍游天宫,观诸天女,复游地狱,见汤镬之刑,示以因果报应。如此反复再三,难陀才潜心佛法,成为罗汉。
“在这儿说话可得小心点儿,小心神佛报应,让你下割舌地狱!”他看她那一副认真样儿,忍不住想逗逗她。
“其实我倒不是对释迦牟尼有意见,”她的口气仿佛是和释迦在同一个支部似的,“这故事和佛本生故事一样不过是一种传说。悉达多太子还是伟大的,关键是后来解释他学说的那些人出了毛病。佛本生故事里,我只觉得九色鹿的故事很美,因为它不但宣扬善行,还宣扬了一种惩恶扬善的戒律。人类一味地追求善否定恶的结果必然走向伪善,不如一开始就承认恶。善与恶是孪生子,要并行发展,扼杀一个,人性就要扭曲了。保持人性的完善是最美的,也是最难的。其实悉达多不是也经不起六年苦修的煎熬吗?假如不是那个牧女用鹿奶救了他,他早就死了,后来根本就不可能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呀!既然不禁忌吃喝,就更不该禁忌爱情,你释迦不爱你老婆可以出家,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就可以不出家;你释迦不爱你老婆非要牺牲自己伴着老婆过一生,这是扭曲人性,可人家难陀爱他老婆,非要人家离开他老婆去修什么佛,难道就不是扭曲人性了?!”
她越说越快几乎成了绕口令,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极少有这种真正开心的笑。笑声背后他也想了一想——这女孩着实是少有的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