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勋龄一阵风儿似的走进,打了个千儿道:“阿玛、额娘吉祥!”两姐妹咯咯笑着与哥哥拥抱。勋龄装腔作势地退让道:“哎哎,这可是在大清国,男女授受不亲啊!……”兄妹几个闹了一回,容龄道:“哥,今儿天儿好,给我们照相吧!”勋龄道:“好啊,听说你们今儿回来,我刚买的镁粉!”容龄欢呼着,拥着哥哥跑了出去,勋龄还一路叫道:“德龄,你快着点啊,还有话对你说呢!”德龄笑着摆手,似乎想和阿玛再说几句话儿。裕太太见状便道:“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儿牛奶饽饽!容龄那孩子爱吃!”说罢到厨房去了。
德龄心里惦着阿玛的病,问道:“阿玛瞧了医生没有?”裕庚道:“瞧了,没什么大用。阿玛的病还惊动了老佛爷,她老人家专门儿派了太医来瞧,开了几服药,吃了之后也没见得怎么着。”德龄忙道:“那为什么不找西医?阿玛在法国的时候,不是打几针就能好吗?”裕庚道:“现在这个情形儿,倒是不好办了,既然老佛爷请了太医给瞧,再去找西医,不是太不把她老人家放在眼里了吗?”德龄心里一阵急,道:“那阿玛的身体怎么办?”裕庚拍拍女儿的手臂,道:“你放心,阿玛心里有数,拖过了这阵子,就想法子到上海去治病,那边儿有好西医,有几个过去就给我瞧过病的外国大夫。正托朋友联系呢。”德龄道:“那就好。听说荣中堂也生病了,是和阿玛一样的病,若是你们两个一起去呢,彼此也有个照应,也有个说话儿的人哪!”裕庚连连摇手,道:“快别提这档子事儿!那荣中堂,更是老佛爷跟前儿的人,他若是有点儿动静儿,那朝廷上下还不大动干戈?惊了老佛爷的驾不说,阿玛也休想离得开了!……来来来,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再提病的事儿了,阿玛倒是有个东西要给你瞧呢。”
德龄接过阿玛递过来的那份日文报纸,仔细地瞧着。裕庚在一旁道:“瞧瞧,外面世界的变化有多大啊!那时候康有为是新派,可现在,人家都说他是保皇党了!”德龄拿起那篇《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轻声念起来:“……康有为在《与南北美洲诸华商书》一文中散布了‘中国只可立宪,不可革命’的保皇谬论,说什么中国人‘公理未明,旧俗俱在’,没有进行革命的资格,可是,公理未明,即可以革命明之,旧俗俱在,即可以革命去之!……这个章炳麟,是个什么人啊?”裕庚道:“何止一个章炳麟?!你再瞧瞧这个!”德龄接过另外一份日文报纸,见在一个极为显眼的《革命军》的标题下,是个年轻人的照片,署名邹容。“……自世界文明日开,而专制政体一人奄有天下之制可倒。自人智日聪明,而人人皆得有天赋之权力可享……”德龄念起来有些吃力。又打开一本《游学译编》,扑面而来的是陈天华的照片。下面是《猛回头》和《警世钟》两本书的宣传手册。
这文体好像是顺口溜,德龄倒是觉着看得不辛苦,念起来也顺口儿:“……改条约,复政权,完全独立……要学那,法兰西,改革弊政,要学那,美利坚,离英独立,……只要我人心不死,这中国,万无可亡之理……”
德龄放下书报,瞧了一眼阿玛,阿玛那张脸没什么表情,依然如过去一样万古不变。德龄道:“阿玛,您说老佛爷和皇上瞧得见这些东西吗?”裕庚回答:“很难说,老佛爷派到全世界的探子也不少,按说应当知道,皇上被囚瀛台,大概是读不到这样的东西罢——老佛爷也绝不会告诉他!”德龄与裕庚对坐,良久无语。
那一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勋龄的相纸也拍完了。勋龄瞅了个空子把一封信塞给了德龄,为了转移容龄的视线,又没话找话地问了她许多问题:“……噢,这么说,你们真的见着太后和皇上了?见着真人了?”容龄骄傲地回答:“那当然,不是真人,还是假人儿啊?老佛爷一点都不像外边儿传的那么凶,特别慈祥……”勋龄又问:“那皇上怎么样?”容龄忽然有些羞涩,小声道:“皇上不怎么爱说话儿,但是他长得挺好看的,真的,他瞧我的时候挺和气的。”勋龄见小妹妹的那种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裕太太道:“太阳都落了,我瞧还是快点儿吃了晚饭赶紧回宫罢,明儿一早不是老佛爷还得开游园会吗?如今比不得先前,如今你姐儿俩是她老人家身边儿的传译,接见各国公使夫人,可不能有一星半点儿的闪失!”容龄道:“额娘,老佛爷不是也请您了吗?”裕太太道:“是啊,吃完饭,咱娘儿仨不是还得捯饬捯饬吗?”
当天晚上,德龄回到宫中,第一件事儿就是悄悄地打开哥哥的信笺,那是一封完全意想不到的信:“德龄,给你写了这封英文信,为的是不让宫里的人看懂。因为我为你隐瞒了一个秘密——有个年轻人送了个面具给你。那个面具,我对照了一下那天的照片,正是和你跳舞的那个年轻人的,我想他正在寻找你……”德龄反复地读着这几行字。夜深了,她的信纸从手里落下,漂在浴盆的水面上。她的耳边出现了那天晚上的舞曲,而浴盆的水面也变成了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