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若昌没说什么,背着手走了。
范若奎放空枪老被大哥说,今天两枪打死那么大一条蛇,以为大哥会赞扬他几句,这是为民除害嘛。没料到大哥冷冰冰的,半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大哥平时也难得展颜一笑,但脸上是热是冷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时候,大哥很宠爱他,背他抱他,要什么给他什么。可自从进了区公所,大哥给他的冷脸越来越多了。他觉得,这种冷脸只属于喜欢做大哥的人,做了大哥的人就会有。
若奎大声吩咐二娃把拴在橙树上的马牵到马房去:“把汗水擦干!”二娃去解马,范若奎小跑过去,从马背上取下一支长枪一支短枪。斜跨几步赶到大哥面前:“哥,长的是送给你的,短的是送给侄儿的。”范若昌没接,皱着眉头问:“我要枪干什么?”范若奎说:“有了枪,你就不怕匪了。红军逃窜到贵州来了,专门打劫大户财东,他们可比藏在硝石洞的土匪厉害多了。”范若昌说:“管他什么匪,真要来你这一支枪也不顶用。”若奎说:“那给开春哥吧。”范若昌说:“开春有那支火铳就够了。开春的火铳不是用来和土匪干仗的,是用来吓强盗老二的,里面没装镏条,装的是豌豆儿。”范若奎心里不悦,他咕哝道:“我拿都拿回来了,你不知道我费了好大的心思,保安队总共才八条枪,这两支枪是我自己花钱买的。”范若昌说:“那你就给保安队吧,你是排长,资助保安队两支枪也是应该的。”“那短枪总可留下吧,我没拿子弹,给侄儿当玩具玩。”范若昌仍然面无表情:“短的也不要留,我不想叫他耍枪弄棒,如果读得书,那就多识些字,如果读不得,拖弯弯铁教牛屁股我看也行。”范若奎再也忍不住了:“大哥你是什么意思,我可没别的礼物。”范若昌的脸这下反倒热起来,一手揽住弟弟的肩:“要什么礼物,你回来就是最好不过的礼物,你是他亲二叔,继书就你一个亲叔叔哩。对了,我给他取的名字叫范继书,小名叫书儿。你看顺口不,不顺口帮忙想一个。”大哥的口气非常诚恳,但范若奎听起来并不悦耳,他不喜欢把大小屁事都说得文绉绉的。“我不会取名儿,大哥取好了就行了。”范若昌慈爱地看着弟弟:“大河边的二姑父、水洨园的三姨爹,还有龙家坝的大舅二舅,他们今天都要来,你一会儿好好陪陪他们吧,他们说若奎好几年没去他们家了,怕是找不到路了。他们对你有意见哩,说你到区公所后脚步干贵了,好久不去看望他们了。”
两兄弟走进院子,爬在棚架上的尹得高大声说:“稀客呀、稀客呀,在区公所当排长的二东家都回来了!二东家你先歇下先歇下,我不能来招呼你呀。”
院子里和屋子里的人都来和若奎打招呼。沾亲带故的依辈分叫他若奎哥或者若奎叔,没什么亲戚关系的叫他二东家或者二少爷。
范若昌撇下兄弟,悄悄找了几个人,和他一起把蟒蛇拖到竹林里埋了。蛇和竹子具有相似的形象,四牙坝因此认为竹是蛇的祖宗。范若昌心想,把它埋到竹林里,以便它的灵魂在老祖宗的庇护下安息,不要对人有什么仇恨才好。
埋完蛇,范若昌钻进佛堂,跪在菩萨面前为蟒蛇诵《地藏经》,恭请大慈大悲的地藏菩萨超度冤魂,让它往生极乐世界。他知道这没用,要了人家的命,念多少部经都没用。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一边念经一边回忆这短短一刻钟里发生的事,从看见那只母鸡开始,直到刚才进屋。其他事情都是清晰的,唯有芭蕉林那一段模糊不清,脑子乱糟糟的,是一种柔软、一种冰凉、一种绝望,但他无法把这些东西聚合在一起,它们各自停顿在某个点上,他抓住这里抓不住那里。它们在逃遁、在戏耍,是那么狡猾,又是那么坚决,就是不让他用记忆抓住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