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来》 引子(3)

村里人说,孙国帮若是不贪那三亩水田,他儿子就不会娶那个媳妇,不娶那个媳妇,他就不会从牛圈上摔下来。不摔下来,就不会变成哑巴。

可是另有人说,孙国帮要不是这个哑巴儿子,他在“四清”的时候就被枪毙了。因为当时有人举报他曾帮伪政府的保安队押送过红军。调查下来,一方面他是被胁迫的,并非己愿,另一方面他有个哑巴儿子,把他枪毙了哑巴没人照顾。他们说,要晓得,新社会是讲人道主义的。

还有人说,哑巴既不哑也不傻,哑和傻都是装的。

进入人民公社时,孙国帮已经是个60多岁的老头了,他以为自己的天时不多了,把自己年轻时栽下的柏树锯倒了准备做一副棺材,可生长柏树的土地已经划入生产队,大队支书说土地上的一切归人民公社所有。孙国帮的行为被定性为偷砍国家林木,罚他到水库工地上做了200个义务工,柏树抬到公社,堆在院子里淋了几年,最后当柴烧掉了。孙国帮当时一声不吭,想吭也不敢吭,到他81岁那年,土地下户,他不动声色地要下那块长过柏树的沙石地。接下来便开始上访,要公社赔他棺材,因为柏树不但是他亲手栽下的,而且大部分时间是长在自己的地里,初级社之前这地就是他家的,他的树在生产队的地里只生长了十三年。公社书记正好是没收木料那个大队支书的儿子,孙国帮说“父债子还,不得不还”,赖在书记的办公室不走。书记没办法,只好自己掏钱给他买了副杉木棺材。对此孙国帮极为不满,他说:“拉走的是一头壮牛,还给我的是一条老水牯。”后来公社改叫乡,小乡合并成大乡,大乡不再叫乡而叫镇。四牙坝并入香溪镇后第七年,镇政府按照县民政局有关规定,人死了一律不准土葬。孙国帮盼望在规定的期限内死掉,竟然不能如愿,只好把棺材折本卖给村里的木匠。当初赔他的人花了800元,他只卖了80元,因为做过棺材的木料做成家具没人喜欢。80元,几乎是白白送人。

说起这些,没有人不嘿嘿笑。

当然远远不止这些。他的大儿子孙佑能,十多岁的时候和他上贵阳时走丢了,都以为他死了,回不来了。有一天他不但回来了,还骑着骏马,腰插手枪,威风凛凛地回来了。回来那年是国民党的营长,几年后率部起义,成了解放军的营长。他给孙国帮带来过荣誉,也差点要了他的老命。他这个营长儿子若不是战死沙场,会不会当上区长县长,让老孙家光宗耀祖?不过真要活着,他为旧政权卖命的“污点”过得了那么多次运动?

这些谁也说不清楚。时间既然浩如烟海,就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大家都同意这样的说法:孙国帮已经活过100岁了,把什么都赚回来了。

谁要是拿这些事问孙国帮,他要么一概否认,说这些事和他无关,要么摇着头说,几十年前的事,哪里还记得,早就忘到爪哇国去了。

但喜欢追问的人不仅要想,他为什么能活这么久,他为什么会经历这么多事情?他活到今天是他每一步都选择对了,还是他的命运本来如此。他的一生,结果已经显现,哪怕再活十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问题在于,有谁知道这个结果从何而来,要回到怎样的故事中才能解开秘团,才能说这一切无需追问,本来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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