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评点《金瓶梅》序(4)

回过头来,我还是要强调《金瓶梅》那令人惊异的文本,为什么在那个理想暗淡、政治腐败、特务横行、法制虚设、拜金如狂、人欲横流、道德沦丧、人际疏离、炎凉成俗、背叛成风、雅萎俗胀、寡廉鲜耻、万物标价、无不可售的人文环境里,此书的作者不是采取拍案而起、义愤填膺、“替天行道”、“复归正宗”等叙述调式,更不是以理想主义、浪漫情怀、升华哲思、魔幻寓言的叙述方略,而是用一种几乎是彻底冷静的“无是无非”的纯粹作“壁上观”的松弛而随意的笔触,来娓娓地展现一幕幕的人间黑暗和世态奇观?此书的作者究竟是谁?学术界众说纷纭而尚难归一,或许此书的成书过程中确有多人多手参与,从其“拟话本”的风格上看,可能也是当时茶肆酒楼说书人的一个时髦的“保留节目”,众多的参与创作者可能都在其故事里加进了一些“训诫”,但那些牵强附会的生硬“训诫”完全不能融合于故事与人物,只是一些“套话”,乃至于显得“累赘”多余。为什么经过“兰陵笑笑生”归总刻印,仍不见“起色”?这究竟是因为所有参与创作者都缺乏“思想高度”,还是因为,就小说创作的内在规律而言,像《红楼梦》那样地充满叙述焦虑,洋溢着理想光芒与浪漫情怀固然是一种很好的叙述方式,而《金瓶梅》式的“冷叙述”,并且是达到七穿八达、玲珑剔透、生猛鲜活、浓滋厚味的“纯客观叙述”,也是一种在美学上可能具有相当价值的叙述方略呢?

我们可能更乐于公开地表达对《红楼梦》的激赏,而吝于表达阅读《金瓶梅》时所获得的审美愉悦,这可能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大人文环境有关。其实,抛开其他方面不论,《金瓶梅》在驾驭人物对话的语言工力上,往往是居《红楼梦》之上的,我们所津津乐道的“红语”,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不当家花花的”,“打旋磨儿”、“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等等,都是《金瓶梅》里娴熟而精当地运用过的。《红楼梦》在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大陆,已经获得了可以说是几无异议的至高评价,但是《金瓶梅》却直到这个世纪末,才终于能被一般成年读者正常阅读,学界也才有可能更加开放地进行研究,我这里便对学界,当然也兼及一般的读者,提出这样一个课题,就是请回    答,当一个时代里的一个作家,他实在无法升华出理想与哲思时,他便使用《金瓶梅》式的文本,精微而生动地描摹出他所熟悉的人间景象和生命现象,在语言造诣上更达到出神入化的鲜活程度,我们是应当容忍他呢,还是一定要严厉地禁制他,乃至恨不能将他的著作“扼杀在摇篮中”?

当然,《红楼梦》是一部不仅属于我们民族,更属于全人类的文学瑰宝;那么,比《红楼梦》早二百年左右出世的《金瓶梅》呢?我以为也是一部不仅属于我们民族,也更属于全人类的文学巨著,而且,在下一个世纪里,我们有可能更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有可能悟出其文本构成的深层机制,以及时代与文学、环境与作家间互制互动的某种复杂而可寻的规律,从而由衷地发出理解与谅解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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