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绳系腕》前言/我的散文观

余光中

知性与感性的把握与调配,也是散文的一大艺术。知性重客观,感性凭主观。知性重分析,感性凭直觉。知性要言之有物,持之成理,感性要言之有情,味之得境。散文佳作往往能兼容二者,而使之相得益彰。诸葛亮的《出师表》本是公文,却写得真情流露;杜牧的《阿房宫赋》显为美文,却由感性转入知性,以史为戒,力贬奢华。而同一散文大家之作,知性与感性的比重也变化多姿。例如苏轼论人之作,《晁错论》绝少抒情,至于《范增论》、《贾谊论》、《留侯论》,则抒情一篇浓于一篇。《方山子传》又别开生面,把抒情寓于叙事而非议论。而《喜雨亭记》、《凌虚台记》、《超然台记》、《放鹤亭记》、《石钟山记》等五记,却在抒情文中带出议论,其间情、理的比重各有不同,但知性与感情均有交汇。

所以太硬的散文,若急于说教或矜博,读来便索然无趣。而太软的散文,不是一味纵情,便是只解滥感,也令人厌烦。其实不少所谓“散文诗”或“美文”之类过分纯情、唯感,溺于甜腻的或是凄美的空洞情调,结果只怕是美到“媚而无骨”,雅到“俗不可耐”。这种阴柔的风气流行于我年轻时代的文坛,所以早年我致力散文,便是要一扫这股脂粉气。我认为散文可以提升到更崇高、更多元、更强烈的境地,在风格上不妨坚实如油画,遒劲如木刻,宏伟如建筑,而不应长久甘于一张素描、一幅水彩、一株盆栽。当时我向往的不是小品珍玩,而是韩潮苏海。我投入散文,是“为了崇拜一枝男得充血的笔,一种雄厚如斧野犷如碑的风格。”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