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台湾》少年龙峒(2)

“防空洞很安全吗?”在阒暗密闭的圆形穹隆的空间里,我挤在母亲怀中,听着母亲很近的呼吸与心跳,仿佛又回到了胎儿的状态。

母亲依旧没有回答,但是坐在旁边的沈伯伯听到了,他忽然大声地说:“防空洞安全吗?防空洞死的人才多呢——”他皱着眉头,恶狠狠地摇着头,发出“唉——唉——”沉着而痛苦的悲叹的声音。

“防空洞啊,就是鬼门关,鬼门关,你知道吗?”他把一张极恐怖的脸贴近我,我本能地往后退,缩到母亲怀中。

“鬼门关啊——”沈伯伯长长吁叹一口气说,“几百人挤在一个大防空洞里,以为安全了,有人还买了烧鸡吃,谁晓得,他妈的——一个炸弹左不炸右不炸,巧巧炸在防空洞门口,洞口堵死了,几百个人出不来,闷在里面,没有空气,活活闷死啊——等工兵挖开洞口,一洞都是尸首,死状惨啊,真他妈的——”

少年的战争记忆不再是飞机低飞,投掷炸弹,房屋倒塌这些文宣短片中寂静无声的画面,“战争”的记忆里忽然有了沈伯伯粗哑苍老的旁白,一段声音的控诉,画面仿佛才有了真实感。

那一段使人惊悚的旁白仿佛是战争真正的注解,他缩在母亲怀里,发现母亲仍然微笑的脸庞上流下两道泪。

战争始终没有发生,他偶然在长大的过程里仍然会浮现飞机低飞的画面,但更多回忆到的是罩在灯泡上的黑布套,微微晃动,布套的黑影在白墙上摇摆,忽远忽近,好像鬼的影子。

而那拉长的像哭泣一样哀伤的警报的声音也不绝如缕,不时在耳边响起,像是少年长大的最重要的伴奏。

战争始终没有发生,少年长大了,嘴角冒出青嫩的髭须,头角峥嵘,像一头初长成的小鹿,有敏捷的四肢,可以即时快速奔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旦奔跑起来,就听到脚后跟着一长串空袭警报的声音。

战争像是罩在灯泡上黑布的阴影,黑布拿掉了,那暗影却始终留在苍白的墙上摇晃。

就像社区家家户户大大小小的防空洞,在战争不再成为文宣重点之后,在空袭警报演习的活动停止之后,那些防空洞却还那么具体地存在着,像人身上生过疮留下的疤痕,那么触目惊心地提醒着一段从没有发生的恐怖事件。

防空洞上长满了杂草、野花,覆土厚的防空洞上甚至栽植了扶桑、芙蓉,一年四季,开着艳红或浅粉的美丽花朵,在阳光下迎风摇曳,使人逐渐忘记那个地方与战争的关系。

有些防空洞拆除了,盖起了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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