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的饕餮之技渐渐出神入化,连其父已自愧不如。十四岁那年,王随同父亲出席一次牡蛎宴。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食物,产于本城以南十万公里的东海。宴会的主人,本城总督一边握着叉子把那种不断扭动的软体动物喂入嘴里,一边问王对牡蛎的感觉。王躬身答道,“大人,您这种吃法无法品尝到真正的大海。”总督大人愣了,问,“为什么?”王说,“吃牡蛎,不能用餐具。只有舍弃那些冰凉的金属,亲手将牡蛎放到嘴边,在用牙齿将它从壳上撕下来的同时,更要用嘴去吮吸壳里那略带咸味的汤汁。那汤汁里有大海的声音。每一滴,都饱含了大海中千千万万的生物所留下来的体味。”席上诸客尽皆失色,这种吃法是何等高妙的境界啊。王的父亲头上那对硬角忍不住自行舞蹈一周。总督大人默然思索,欲把最珍爱的小女儿许配给王。王的父亲惊喜万分。王扬声说道,“谢总督大人青睐,但王尚未悟透这饕餮之道,正欲遍访天下明师,不敢以家室为念。”满屋噤声。几位宾客手中的汤勺掉在地上。总督眉宇间暗雷滚过。这天晚上,王平生第一次受到父母的责骂。父亲暴跳如雷,母亲暗暗垂泪。王只是微笑,三更时分,留下一封书信,把夜光杯塞入行囊,悄然离家。
墨色的天穹发出阵阵咆哮。几颗流星一闪即逝。路在暗淡中浮沉。四周有草木的窃窃私语,挂在树梢的风如同冻死的蛇。王从行囊里抽出一本破损的旧书,把它贴紧心脏,嘴里默诵那个奇异的书名,一呼一吸间,已默诵了九十九遍。二年前,王在一口啤酒桶底下发现它。当时王已经把书塞入嘴里,可上面一行文字却击中它的心脏--“他给大家创造了欢乐,给大家带来了喜悦。但是他,悉达多,自己却并不快活,也没有什么乐趣。”这是一个渴望摆脱自我的强壮英俊的婆罗门之子。这是一个抛弃财富、出身、亲人的苦修者。这是一个忍受烈日、严寒和饥饿,让灵魂潜入上千种陌生躯体之中的沙门僧。这是一个在滚滚红尘中心脏逐渐枯萎的朝圣者。这是一个想投河自尽却在永恒的河水与沉默的船夫启发下,悟得大道的圣贤。
王惊讶地发现,这个叫悉达多的,似乎是世界在创造他之前就已存在的一张脸庞。王甚至能够看得见--并非想象--悉达多面对父亲时窗外飘入静寂的月光、在练习摆脱自我时身边落下的秃鹰、在活佛面前保持谦恭时脚边爬过的蚂蚁、在享用美食时眼中的厌倦。作为一只饕餮,除了吃,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自身的存在?饕餮之技有上下之分,上者取意,以平淡中咂出真的滋味;下者取形,讲究刀法火候,技巧凌驾于食物本身。王深知,身边的人连“形之秘”尚未窥破,实不足与之相谈“技”,更毋论那神乎其神的“道”。也许答案都在这本充满想象、幻觉和魔力的书里。王翻过山坡,用夜光杯自草尖舀了几滴清露,在渐渐发光的天幕下痴痴伫立,期待“道”能早日在心中苏醒。
王流浪了十年。它经历了太多,也看到过太多。更糟糕的是,它头上的触角断了,只剩下一只眼睛、一条腿。它还丢掉了一只爪子,几颗牙齿,狮鼻上有烂疮,虎额上有脓包。总之,王的父母绝对不敢相信,这只丑陋的甚至不能被称为饕餮的怪物,竟然会是自己最心爱的儿子。不过,这样的事已经没有可能发生。王的父母死去了三年。是总督大人杀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