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通地脉》(14)

排山倒海的炮声

交上农历腊月,在冰雪和凛冽的西风中紧缩了一个冬天的心,就开始不安生地蹦跳了。腊月初五吃“五豆”,整个村子家家户户都吃用红豆绿豆黄豆赤豆黑豆和包谷或小米熬烧的稀饭。腊月初八吃“腊八”,在用大米熬烧的稀饭里煮上手擀的一指宽的面条,名曰“腊八面”,不仅一家大小吃得热气腾腾,而且要给果树吃。我便端着半碗腊八面,先给屋院过道里的柿子树吃,即用筷子把面条挑起来挂到树干上,口里诵唱着“柿树柿树吃腊八,明年结得疙瘩瘩”。随之下了门前的塄坎到果园里,给每一棵沙果树、桃树和木瓜树的树干或树枝上都挂上面条,反复诵唱那两句歌谣。到腊月二十三晚上,是祭灶神爷的日子,民间传说这天晚上灶神爷要回天上汇报人间温饱,家家都烙制一种五香味的小圆饼子,给灶神爷带上走漫漫的上天之路做干粮,巴结他“上天言好事,入地降吉祥”。当晚,第一锅烙出的五香圆饼先献到灶神爷的挂像前,我早已馋得控制不住了,便抓起剩下的圆饼咬起来,整个一个冬天都吃着包谷面馍,这种纯白面烙的五香圆饼甭提有多香了。

乡村里真正为过年忙活是从腊月二十开始的,淘麦子,磨白面,村子里两户人家置备的石磨,便一天一天都被预订下来,从早到晚都响着有节奏的却也欢快的摇摆罗柜的咣当声。轮到我家磨面的时候,父亲扛着装麦子的口袋,母亲拿着自家的木斗和分装白面和下茬面的布袋,我牵着自家槽头的黄牛,一起走进石磨主人家,从心里到脸上都抑止不住那一份欢悦。父亲在石磨上把黄牛套好,往石磨上倒下麦子,看着黄牛转过三五圈,就走出磨坊忙他的事去了。我帮母亲摇摆罗柜,或者吆喝驱赶偷懒的黄牛,不知不觉间,母亲头顶的帕子上已落下一层细白的粉尘,我的帽子上也是一层。

到春节前的三两天,家家开始蒸包子和馍,按当地风俗,正月十五之前是不能再蒸馍的,年前这几天要蒸够一家人半个多月所吃的馍和包子,还有走亲戚要送出去的礼包。包子一般分三种,有肉做馅的肉包和用剁碎的蔬菜做馅的菜包,还有用红小豆做馅的豆包。新年临近的三两天里,村子从早到晚都弥漫着一种诱人的馍的香味儿,自然是从这家那家刚刚揭开锅盖的蒸熟的包子和馍上散发出来的。小孩子把白生生的包子拿到村巷里来吃,往往还要比一比谁家的包子白谁家的包子黑,无论包子黑一成或白一成,都是欢乐的。我在母亲揭开锅盖端出第一箅热气蒸腾的包子时,根本顾不上品评包子成色的黑白,抢了一个,烫得两手倒换着跑出灶房,站到院子就狼吞虎咽起来,过年真好!天天过年最好。

大年三十的后晌是最令人激情欢快的日子,一帮会敲锣鼓家伙的男人,把陈姓为主的村子公有的乐器从楼上搬下来,在村子中间的广场上摆开阵势,敲得整个村庄都震颤起来。女人说话的腔调提高到一种亮堂的程度,男人也高声朗气起来,一年里的忧愁和烦恼都在震天撼地的锣鼓声中抖落了。女人们继续在锅灶案板间忙着洗菜剁肉。男人们先用小笤帚扫了屋院,再捞起长把长梢的扫帚打扫街门外面的道路,然后自写或请人写对联贴到大门两边的门框上。最后一项最为庄严的仪程,是迎接列祖列宗回家。我父亲和两位叔父带着各家的男孩站在上房祭桌前,把卷着的本族本门的族谱打开舒展,在祭桌前挂起来,然后点着红色蜡烛,按照辈分,由我父亲先上香磕头跪拜三匝,两位叔父跪拜完毕,就轮到我这一辈了。我在点燃三支泛着香味儿的紫香之后插进香炉,再跪下去磕头,隐隐已感觉到虔诚和庄严。最后是在大门口放雷子炮或鞭炮,迎接从这个或那个坟墓里归来的先祖的魂灵。整个陈姓氏族的大族谱在一户房屋最宽敞的人家供奉,在锣鼓和鞭炮的热烈声浪里,由几位在村子里有代表性的人把族谱挂在祭桌前的墙上,密密麻麻按辈分排列的族谱整整占满一面后墙内壁。到第二天大年初一吃罢饺子,男性家长领着男性子孙到这儿来祭拜,我是跟着父亲的脚后跟走近祭桌的,父亲烧了香,我跟他一起跪下去磕头,却有不同于自家屋里祭桌前的感觉,多了一缕紧张。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最期盼的是尽饱吃纯麦子面的馍和包子和用豆腐黄花韭菜和肉丁做臊子的臊子面,吃是第一位的。再一个兴奋的高潮是放炮,天上满是星斗,离太阳出来还早得很,那些心性要强的人就争着放响新年第一声炮了。那时候整个村子也没有一只钟表,争放新年第一炮的人坐在热炕头,不时下炕走到院子里观看星斗在天的位置,据此判断,旧年和新年交接的那一刻。我的父亲尽管手头紧巴,炮买得不多,却是个争放新年早炮的人。我便坐在热炕上等着,竟没了瞌睡,在父亲到院子里观测过三四次天象以后,终于说该放炮了,我便跳下炕来,和他走到冷气沁骨的大门外,看父亲用火纸点燃雷子炮,一抡胳膊把冒着火星的炮甩到空中,发出一声爆响,接连着这种动作和大同小异的响声,我有一种陶醉的欢乐。

真正令我感到陶醉的炮声,是上世纪刚刚交上八十年代的头一两年。一九八一年或一九八二年,大年三十的后晌,村子里就时断时续着炮声,一会儿是震人的雷子炮,一会儿是激烈的鞭炮的连续性响声。这个时候已经早都不再祭拜陈氏族谱了,本门也不祭拜血统最直接的祖先了,“文革”的火把那些族谱当做“四旧”统统烧掉了,我连三代以上的祖先的名字都搞不清了。家家户户依然淘麦子磨白面蒸馍和包子,香味依然弥漫在村巷里,男性主人也依然继续着打扫屋院和大门外的道路,贴对联似乎更普遍了。父亲已经谢世,我有了一只座钟,不需像父亲那样三番五次到院子里去观测星斗转移,时钟即将指向十二,我和孩子早已拎着鞭炮和雷子炮站在大门外了。我不知出于何种意向,纯粹是一种感觉,先放鞭炮,连续热烈的爆炸,完全融合在整个村庄的鞭炮的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我的女儿和儿子捂着耳朵在大门口蹦着跳着,比当年我在父亲放炮的时候欢势多了。我在自家门口放着炮的时候,却感知到一种排山倒海的爆炸的声浪由灞河对岸传过来,隐隐可以看到空中时现时隐的爆炸的火光。我把孩子送回屋里,便走到场塄边上欣赏远处的炮声,依旧连续着排山倒海的威势,时而奇峰突起,时而群峰挤拥。我的面前是夜幕下的灞河,河那边是属于蓝田县辖的一个挨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在开阔的天地间,那起伏着的炮声洋溢着浓厚深沉的诗意。这是我平生所听到的家乡的最热烈的新年炮声,确实是前所未有。我突然明白过来,农民吃饱了!就是在这一年里,土地下户给农民自己作务,一年便获得缸溢囤满的丰收,从年头到年尾只吃纯粹的麦子面馍了,农民说是天天都在过年。这炮声在中国灞河两岸此起彼伏经久不息地爆响着,是不再为吃饭发愁的农民发自心底的欢呼。我在那一刻竟然发生心颤,这是家乡农民集体自发的一种表达方式,是最可靠的,也是“中国特色”的民意表述,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可以类比的如同排山倒海的心声表述了。

还有一个纯属个人情感的难忘的春节,那是农历一九九一年的大年三十。腊月二十五下午写完 《 白鹿原 》 的最后一句,离春节只剩下四五天了,两三个月前一家人都搬进西安,只留我还坚守在这祖传的屋院里。大年三十后晌,我依着乡俗,打扫了屋院和门前的道路,我给自家大门拟了一副隐约着白鹿的对联,又给热心的乡亲写了许多副对联。入夜以后,我把屋子里的所有电灯都拉亮,一个人坐在火炉前抽烟品酒,听着村子里时起时断的鞭炮声。到旧年的最后的两分钟,我在大门口放响了鞭炮,再把一个一个点燃的雷子炮抛向天空。河对岸的排山倒海的炮声已经响起,我又一次站在寒风凛冽的场塄上,听对岸的炮声涌进我的耳膜,激荡我的胸腔。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形成的这种热烈的炮声,一直延续到现在,年年农历三十夜半时分都是排山倒海的炮声,年年的这个时刻,我都要在自家门前放过鞭炮和雷子炮之后,站在门前的场塄上,接受灞河对岸传来的排山倒海的炮声的洗礼,接纳一种激扬的心声合奏,以强壮自己。一九九一年的大年三十,我在同样接纳的时刻不由得转过身来,面对星光下白鹿原北坡粗浑的轮廓,又一次心颤,你能接纳我的体验的表述吗?这是我最后一次聆听和接纳家乡年夜排山倒海的炮声。

2008.1.31 二府庄

汶川,给我更深刻的记忆,不单是伤痛

五月十二日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准备摊开稿纸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生的天摇地动使我顿时陷入慌乱和恐惧。当我很快确知这不过是地震余波的虚惊时,汶川——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四川山区小县,一霎间震撼了整个中国,一场特大地震的毁灭性灾难发生在汶川及其周边地区,无以名状的沉痛和悲伤紧紧压着每一个中国人的心,我的心。

使我很快从这种不堪压迫的心境里转换过来的一件事,是我看到了代表党和国家走向灾难发生地的温家宝总理的身影。那一瞬间,希望顿时高涨起来,强大的力量高涨起来,深深的感动和钦敬高涨起来。几乎出于本能,我把一个时间铸成永久的记忆和永远的感动,这就是在汶川地震灾难发生刚刚一个小时,一位代表党和国家责任的年近七十岁的老人,登上赶赴灾难发生地的飞机。这是我的记忆里最具感动和钦佩情感的一个时间概念,在世界的灾难史上前所未闻。

几天来我一直通过电视关注着抗震救灾的每一步进展。我被这位老人感动着。他蹲在倒塌的废墟上和一个被困的孩子的对话,更像一个慈爱的爷爷;他手握话筒对灾民再三申明,救人是第一紧迫的大事,再三申明拯救每一个生命绝不放弃的时候,体现的是新一代党和国家领导者的全新理念全新思维;他对参与救援的解放军、公安、武警部队、医护人员等的讲话,凝聚着整个中国人的心愿和情感,显示着一个国家的权威性意志和力量,让我感到信赖和可靠,更胆壮。

我在灾难发生的令人揪心的几天时间里,强烈地感知到人民和国家这个大的命题。我们刚刚经历过奥运圣火在国外传递过程中“藏独”分子破坏捣乱的事件。我感受到整个中国人民和世界华人骤然掀起的维护国家统一和国家尊严的庄严意志,充分意识到人民对国家的爱心,人民的意志和力量擎立着的国家,是最具活力和尊严的国家。而当毁灭性的灾难发生的时候,受灾的人民群众所可依赖的就是国家。党和国家领导人是国家意志和力量的体现。我看到的是灾难发生时最迅敏的决策,最务实的行动,把人民的生命看得神圣的党和国家领导人,由他们领导的国家获得人民的爱,是自然的,是真实的,是不可摧毁的。我以为我们的人民和国家,已经进入一种水乳交融的和谐。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八分,地震灾难留给每一个中国人最沉痛的阴暗记忆。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十四时二十八分之后的几天,也铸成国家和人民完全一致的历史性记忆,更具力量,也更深刻。

2008.5.17 二府庄

《接通地脉》读书网在线试读连载完毕,更多精彩,请参见原书。呼吁您购买正版图书。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