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19

三、四十年后,我将回到这里,回想起我永志不忘的这段对话,也有可能有一天我会想忘掉。我将与我的妻儿来到这儿,叫他们看这片风景,指着海湾、咖啡馆、“跃动舞厅”、“大饭店”,站在这里让那些雕像、草背椅和摇摇欲坠的木桌帮我回忆起曾有那么一个人名叫奥利弗。

他回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那个白痴米拉尼把页码弄乱了,得整个重打。我今天下午没事可做了,害我进度落后一整天。”

轮到他找借口转移话题。如果这是他想要的,我也能轻易放过他。聊海、聊皮亚韦河、聊赫拉克利特的断简残篇,好比《大自然喜欢隐藏》或《寻找自我》。若不聊这些,也能继续讨论父亲计划的E城之行,还有不日即将抵达的室内音乐合奏团。

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店,母亲总来这儿订花,小时候我喜欢看朝街的大橱窗,橱窗总有水帘覆盖,水总是那么轻柔流淌,让这家店铺有一种魔幻般的神秘氛围,令我想起许多电影借着模糊焦距来宣告回忆即将开始。

“但愿我没说。”我总算说了。

我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会打破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我打算假装你没说过。”

嗯,我倒是没料到一个从来随遇而安的男人会采取这种办法。在我家里我从没听过这种话。

“意思是,我们是常聊天的好友——但其实不尽然?”

他思索片刻。

“听着,我们不能谈这种事。真的不行。”

他把背包一甩背起来,我们开始往山下走。

十五分钟前,我痛苦至极,每个神经末梢、每种情绪都像在玛法尔达的臼里被敲打、践踏、捣碎,全部化成粉末,直到难以分辨出恐惧与愤怒,仅存一点点稀稀落落的欲望。但当时尚且有所期待。等到我们把底牌全在桌上揭开,秘密、羞耻已然消失,这几个星期以来我所赖以生存的那一丁点未说出口的希望却也随之而去。

只剩下风景和天气能鼓舞我的精神。就像在空荡荡的乡村路上一起兜风所达到的效果,此时这条路完全属于我们,炙热的阳光朝沿路田地的作物发动猛烈攻击。我叫他跟我走,我要带他去一个游客和外地人从未见过的地方。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补充说,不想勉强他。

“我有时间。”他说这话的声音有一种态度不明的轻快,仿佛觉得我讲话过度圆滑,有些滑稽。但这或许是为了补偿不讨论眼前问题所做的小小让步。

我们偏离大路往悬崖边去。

“这里是莫奈来作画的地方。”我借着一段开场白来激起他的兴趣。

发育不良的矮小棕榈树和长木瘤的橄榄树散布在小树林中。穿过树林,通往悬崖边缘的大陡坡上有座被高大海松遮阴的小圆丘。我把脚踏车靠在其中一棵树旁,他也照做。我指着通往崖径的上坡路给他看。“你看!”我兴高采烈,仿佛在透露比任何对我有利的话更具说服力的事情。

安静无声的小海湾就在我们正下方。毫无文明的迹象,没有人家、没有防波堤、没有渔船。更远一点,一如平常,有圣吉亚科莫钟塔,睁大眼睛仔细瞧,还能看到N城的轮廓,更远处是类似我家和隔邻别墅(也就是薇米妮的住处)的建筑,还有莫雷斯奇家——他们家的两个女儿可能单独或一起跟奥利弗上过床。天晓得,在这节骨眼山谁在乎这个?

“这是我的地方。完全属于我。我到这儿来读书。我在这里看过的书不计其数。”

“你喜欢一个人待着吗?”他问。

“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孤独。但是我已经学会如何与孤独共存。”

“你总是这么有智慧吗?”他打算采取先扬后抑的策略吗?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教育我说必须多出门,多交朋友,还有,交了朋友以后,对待他们不要那么自私?他打算扮演心理医师兼家庭友人吗?还是我又完全误解他了?

“根本称不上什么智慧。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懂书,我懂怎么把字穿在一起,但这不表示我知道该怎么谈论对我最重要的事。”

“你现在做的就是呀……从某方面来说。”

“对,从某方面来说。我总是这么表达事情:从某方面来说。”

我盯着远方的海面,为了避免看他。我在草地上坐下来,注意到他踮着脚跟蹲在距离我几米外的地方,仿佛随时要弹起来回到我们停车的地方。

我完全没想到要带他到这儿来。不只是为了向他展示我的小世界,也是为了请求我的小世界接纳他,让我这个夏日午后独处的小基地也能认识他,评判他,看他适不适合这里,接纳他,以便我日后能回到这里来缅怀。我到这儿来逃离现实世界,寻求我自己虚构的另一个世界。我向他引介我的这个秘密基地。只要列出我在这儿读过的作品,他就能了解我过去各处游历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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