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了解一位艺术家唯一的办法,就是设身处地进入他们的内心,然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
我们又再度谈起书。除了父亲之外,我很少跟任何人谈书。
或者我们谈音乐,谈苏格拉底之前的哲学家,谈美国的大学。
或者还有薇米妮。
那天早晨她第一次闯进来时,我正在改编布拉姆斯以韩德尔主题做的最后几个变奏。
她的声音穿透上午十点前后强烈的热气。
“你在干什么?”
“工作。”我回答。
趴在泳池边的奥利弗抬头看,汗水从他的肩胛骨间倾泻而下。
“我也是。”她转向奥利弗问同一个问题时,他说。
“你们在聊天,不是在工作。”
“一回事儿。”
“我希望我能工作。可是没人肯给我工作。”
从来没见过薇米妮的奥利弗抬头看我,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仿佛不明白这段对话到底是什么情况。
“奥利弗,认识一下薇米妮,我们真正的隔壁邻居。”
她伸出手来,奥利弗跟她握了握手。
“薇米妮的生日和我同一天,不过她才十岁。薇米妮也是个天才。对不对,你是个天才吧,薇米妮?”
“他们是这么说没错。但在我看来可能不是。”
“为什么?”奥利弗问,语气尽量不显得太屈尊俯就。
“如果老天把我造就成天才,品味也未免太差了点。”
奥利弗看起来吃惊得不得了。“你说什么?”
“他不知道吧?”她当着奥利弗的面问我。
我摇摇头。
“他们说我可能活不久。”
“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看起来震惊极了。“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知道。因为我有白血病。”
“可是你这么漂亮,看起来这么健康,而且又这么聪明。”他反驳。
“我说啦,一个冷笑话而已。”
跪在草地上的奥利弗这下愣是把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
“说不定你哪天可以来读书给我听。我人真的很好——你看起来也很好。那么,再见喽。”
她翻过墙。“如果我吓着你了,对不起,嗯……”
你几乎能看见她想要收回那不恰当的隐喻。
如果那天音乐尚未将我们的距离拉近至少几个小时,薇米妮的意外现身却做到了。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她。我不必找话说。几乎都是他在说话、问问题、他被迷住了。就那么一次例外,我谈的不是自己。
他们很快成了朋友。早上薇米妮总是在他晨跑或晨泳回来后起床,然后他们一起走到花园的门那儿,小心翼翼下楼梯,往其中一块巨石走去,坐在那里聊天一直聊到早餐时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或更深刻的友谊。我从来不觉得嫉妒,也没有人,当然包括我自己,胆敢介入或偷听他们的对话。我永远忘不了每次他们打开通往海滨的门以后,薇米妮向他伸出手的模样。除非有大人陪伴,她很少冒险走那么远。
回想那年夏天,我永远无法理清事情的准确顺序。记忆中有几个主要的场景,除此之外,我只记得那些“重复”的时刻。早餐前后的早晨仪式:奥利弗躺在草地上或泳池边,我坐在我的桌子前。接着是游泳或慢跑。然后他抓起一辆脚踏车,骑到城里去见译者。在另一座花园阴凉处那张大桌子或室内吃午餐,“正餐的苦差”总有一两位客人来报到。午后时光有充足的阳光,充满寂静的绚烂与奢靡。
还有另外一些琐碎场景:父亲总好奇询问我怎样利用时间、为什么我老是落单;母亲鼓励我,如果对老朋友没有兴趣,就去结交新朋友,但最重要的是别老在家里晃来晃去——书、书、书、老是书,摆弄这些乐谱。他们俩都劝我多去打网球,多去跳舞,去认识人,自己去体会为什么其他人在我们的生命中是如此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并不是让人只敢偷偷摸摸接近的一些陌生身体。必要时可以做些疯狂的事。他们总是告诉我:他们永远在孜孜不倦地打探,想找寻透露出伤心内情、神秘难解的蛛丝马迹,他们都想以那种特有的笨拙、扰人,又饱含深情的方式立刻帮我疗伤治愈,仿佛我是迷途的士兵,误闯了他们的花园,伤口若不立即止血就会死亡。“你随时可以找我商量,我也经历过你的年纪”,父亲以前常说。“相信我,你以为只有你感受过的事,我全经历过,也因此吃过苦头,而且不只一次——有些我从来没克服,有些我仍像你现在一样无知,但人心的每个秘密角落,我几乎都知道。”
还有其他场景:饭后的沉静——有些人小睡,有些人工作,有些人阅读,整个世界沉浸在安静的半音里。外面世界传来的声音温柔地渗透进来,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我确信我已经神游他方了。午后的网球;淋浴与鸡尾酒;等待晚餐;宾客再度光临。晚餐。他二度造访译者,散步进城,深夜回来,有时一个人,有时有朋友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