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05

他什么也没察觉吗?

“我在楼下等你。”他说他要去换衣服,然后走出了我房间。我看着裤裆,这才惊慌地发觉有印湿的痕迹。他看到了?他当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们一起去海边。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间。我握起拳头敲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没脑子,这么蠢不可及?他当然看到了。

我应该学学他可能有的反应:耸耸肩,不在乎看见我湿了。但我不是这种人。我永远不可能觉得“就算他看见又怎样”。这下他知道了。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人,住在我们家,陪我母亲打牌,和我们共进早餐、晚餐,纯粹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诵希伯来祷词,睡我们的床,用我们的毛巾,结识我们的朋友,雨天和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裹着同一条毛毯看电视——天气冷了,我们觉得大伙儿聚在一起听外面雨打窗棂,感觉温暖又舒服——仿佛是另一个我一般,喜欢我喜欢的,想要我想要的。我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因为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从谣言里猜测的和无意中听闻的淫言秽语外,我仍然活在这样的错觉里: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谁想要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时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对同龄的男孩怀有欲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但之前似乎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没有——像他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体,而我也同样渴望奉献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车、来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达大约两周后,每到夜晚,我满脑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间。不是从前门,而是经过我们共用阳台的落地窗。我想听他落地窗打开的声音,听他布面平底凉鞋踏上阳台的声音,然后是我这边从不上锁的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众人入眠的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不由分说褪下我的衣物,当我渴望他超乎我对任何一个人的渴望时,轻轻地、温柔地,以一个犹太人对另一个犹太人的友爱,向我的身体挺进;在他听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练习了无数遍的“请不要伤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实是:“随意对我做你想要的”之后,轻轻地,温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天,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畔一张撑有阳伞的圆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上看看海或抽根烟;在他之前的梅纳德也爱待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他喜欢称为“东西”的用品:柠檬茶、防晒霜、书、布面平底凉鞋、太阳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跟他说话。有时候,当我早上带着乐谱或其他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后来他习惯把“东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游泳池畔为“天堂”——“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作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钟头。不过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晒久一点。”去天堂的门阶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脚垂在水里,戴上耳机,脸上覆着草帽。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感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吗?”当游泳池畔的空气变得愈发滞安静逼人的时候,我会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回答,几乎像一声叹息,好似浑身没有一块肌肉运动。“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能亲吻每一根脚趾头,吻他的脚踝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我问:“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久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思考海德格尔⑽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或者,当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听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奥。”

“嗯?”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不,你才没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诉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所以我不告诉你。”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重复着,看起来忧心忡忡,仿佛向某个人解释我的事。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自己刚刚重复过的话。这让我想起一个爱抚,或一个姿势。第一次发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却变成有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让我想起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铺的样子:先把被单盖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头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既虔诚又纵容的某个东西的象征,就像对刹那激情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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