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04

我希望他没有从我的过度反应中察觉到什么,这是另一回事。但在躲开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几乎像是贴了上去,仿佛要说:“别停”(就像我听到那些成年人在有人偶然经过他们身后为他们按摩肩膀时常常这样说)。他有没有注意到我随时准备屈服于他,还想与他合为一体?

这也是我当晚日记里所描绘的感觉,我称之为“意乱情迷”。我为什么意乱情迷?这种情感来得如此轻易吗?只要他轻轻一碰我,我就双脚发软,神魂颠倒?这是大家所说的“如奶油般融化”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多容易软化?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怕他笑我?怕他四处宣扬?怕他拿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他有那么点起了疑心,他或许会想要因此采取行动?我希望他行动吗?或者我宁可一辈子渴望,只要双方继续这种你来我往的猜谜游戏: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不答应,也别拒绝,就说“回头再说”吧——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即使同意,也要来句模糊的“或许吧”,表面看来像是拒绝,隐藏的真意却是:拜托,请再问我一次,再多问一次。

回顾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费尽心机思考如何与“火”或“情迷意乱”共存之时,犹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美好时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两点钟的嘈杂蝉鸣。我的房间。他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阳台。微风追随花园里的水气,沿楼梯往上吹进我的房间。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崔斯坦》⑤。那年夏天我听鸟欢唱,闻百草香,感觉雾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警醒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全涌向他。

我大可否认许多事。否认我渴望碰触他在太阳下会闪光的膝盖和手腕,我很少见到那样黏腻的光泽;否认我爱他的白色网球裤上似乎总有土色污渍,而几周过去,那污渍仿佛已与他的肤色化为一体;否认他每一天都益发金黄的发色,在早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已经闪耀着阳光的金色;否认大风吹起时,他在游泳池畔的露台处穿起来更显波澜壮阔的那件大波浪蓝色宽衬衫,那下面肯定隐藏着只是一想到就令我硬起来的体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认这一切,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是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带有金门柱圣卷⑥的大卫之星⑦,告诉我存在着比我对他的任何渴望还要吸引人的东西,因为这条项链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提醒着我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证明我们俩是最不相似的两种存在,但至少,至少这一点超越了一切差异。几乎是他来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个大卫之星。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谊,甚至从来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讨厌的毛病;这个“什么”比我们渴望从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还要广大、深远而重要,所以也远凌驾于他的灵魂、我的身体或尘世本身之上。凝视他戴着星形项链及泄露秘密的护身符的脖颈。就像凝视我的、他的、以及我们体内共同的承继先祖、永恒不朽,祈求着从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丝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没发觉我也戴了一个大卫之星。就像他或许不在乎或者从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总是在他的泳衣上游移,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涉足B城的犹太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但他与我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亮给人看。我的家人从不高调彰显犹太人身份,而是像其他分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放在衬衫里,不加隐藏却保持低调——借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谨慎的犹太人”。看见奥利弗敞着衬衫领口宣告项链所代表的犹太信仰,直接骑上家里的脚踏车进城,令我们震惊,同时也让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这样,完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几次试着学他那样出门,可是我太放不开,像个想要大大方方光着身子在更衣室走动的人,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裸体勾起了性欲。更多是出于压抑的羞耻感而非自大的心态,我试着在城里以一种静默的虚张声势来昭示我的犹太信仰;而他则不然,尽管他并非从未考虑过在这个天主教国度里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或犹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偶尔在漫长的午后,趁着一家老小和客人全都懒洋洋地晃进空余卧房里小憩个把钟头的时候,我俩会抛开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们讨论的正是这个话题。他曾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几个小镇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很清楚犹太人只身在异乡的局外人感受,但犹太信仰带给我的困扰从未发生在他身上,也从来不是他自处或面对世界时,那个会引发永恒不变的、深奥难解的苦恼不安的主题。犹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种玄秘的、未以言明的关于相互救赎的兄弟关系的美好预言。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理由,犹太人身份对他丝毫不是困扰,他也不需要时不时就此烦恼一下,不像小孩子经常去抠伤疤,盼望着疤痕早些消失。身为犹太人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体,接受自己的相貌,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动作,接受自己选择读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和交的朋友。他弄丢了获奖得来的万宝龙钢笔也不介意。“我可以自己买支一模一样的。”他也不介意批评。他拿了几页引以为傲的文章给我父亲看。父亲告诉他,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见解很精彩,但论点还需加强,他必须接受哲学家思想中的悖论本质,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开脱。于是他接受立论必须加强的意见,也接受悖论,重起炉灶——他不介意从头开始修改文章。他邀请我的小阿姨半夜单独(开我们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风。小阿姨拒绝了。没关系。几天后他又试一次,再度遭拒,同样不以为意。小阿姨也无所谓,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许就会答应半夜出海去兜风,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来的那几天,只有一次,我感觉到这个固执却乐与人方便,悠然自得、满不在乎、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并且对生活中这么多事都毫不介怀的二十四岁青年,实际上对他人性格和事态形势有着十足敏锐、冷静精明的判断。他的言行无一不经过算计。他看透每一个人,但他之所以能够看透,正是因为他第一眼去寻找的就是他在自己身上见到而不愿意被别人窥见的部分。好比我母亲有一天震惊地发现他原来是扑克高手,每周约有两晚溜进城去“玩几手”。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原来这就是他抵达当天就坚持要在银行开户的原因。我们的住客多半身无分文,从来没人拥有本地银行的户头。

某天午餐时,父亲邀请一名年少时对哲学颇有涉猎的记者,记者想证明虽然他从没写过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还是能就世界上的任何事与人辩论。这记者与奥利弗完全合不来。事后,父亲说那记者“很机智,也很聪明”,奥利弗却打断问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教授⑧?”奥利弗不了解我父亲虽然性格随和,却未必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更讨厌别人称他“教授”,即使他表面上对这两件事往往不动声色。“是,我是这么想。”父亲对自己的见解颇为坚持,奥利弗却模仿那记者正经严肃的样子说道:“我恐怕难以苟同。我认为他傲慢自大、沉闷无趣、迟钝笨拙,又粗俗不堪。他看似幽默,利用很多声音和夸张的动作来说服听众,因为他根本说不出一套道理。声音这一点实在太过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为他有趣,而是因为他无意间流露出他渴望别人觉得他有趣。他的幽默只不过是用来拉拢自己无法说服的对象的手段而已。你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他却总是撇开目光,没专心聆听,他只想趁忘记以前,赶紧说出你发言时他在心里演练过的话。”

若非他自己熟悉同样的思考模式,怎能凭直觉洞悉别人的想法?若非早已亲身实践,他如何能察觉他人内心这许多曲折?

令我惊讶的不仅是他这么有识人的天分,能够轻易探察别人的内心,挖出其人格的精准轮廓;还有,他对事物的直觉与我对事物的直觉如出一辙——到头来,这正是超越了欲望、友谊、共同信仰等等因素,令我不可自拔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去赶一场电影如何?”有一晚我们大家都坐在一起时他脱口而出,仿佛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来排解夜晚枯坐在家的无聊。那时我们刚吃完晚饭,而用餐时父亲才刚刚长篇大论地劝说我多出去找朋友玩,尤其是晚上——这好像成了他这阵子的习惯。奥利弗才来没多久,在城里也没熟人,我似乎是观影同伴的最佳人选。但是奥利弗这随口一问显得太轻松无意,仿佛想让我和客厅里的人觉得他并不那么热衷于看电影,而且大可在家里润色论文草稿也一样。他提议时那种随兴的语调也是向父亲示意:他假装想到了看电影的主意,但事实上他想在不让我起疑的情况下,采纳父亲晚餐时的建议,而且是为了我好才提议要去。

我笑了,不为他的提议,而是因为他两方讨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的笑脸。既然看到了,也近乎自嘲般回以一笑,他意识到如果流露出任何猜到我已看穿他的迹象,他就得认罪;既然我表明早已看穿他的意图,他还拒绝爽快承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微笑承认自己被识破,但也想以此表明自己够上道、肯承认,而且仍然乐意一起去看电影。这整件事令我兴奋不已。

或者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地反制我的解读,心照不宣地暗示:如同我识破他企图若无其事提出邀约的表象,他也发现我因为明白彼此有这么多难以察觉的相似点而获得那种精明、狡猾、罪恶的乐趣这点,觉得实在令人莞尔。这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的,只是我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我们俩都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当晚,我们骑车去戏院时,我开心得像是飞翔在云端,而且一点儿也无意隐藏这样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没注意我为何唐突地躲开他双手的抚触?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我已投身在他的掌握中?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开我?怎么可能没察觉他替我按摩时,我僵硬的身体是最后的避难所、我最后的反抗、我最后的伪装,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抗拒,我只是假装在抵抗,事实上我已经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无论他做什么、或要我做什么?那个周日下午,除了我们俩之外没人在家,当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走进我房间,问我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而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视下耸了耸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为了隐藏我已经无法鼓足气力说话的事实,只要我发出一点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让我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拿过敏当借口。他说他也是,我们或许有同样的毛病。我又耸了耸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脸转向自己,在布偶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把泰迪熊的脸转向我,变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着泳裤——我的裤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吗?” 他问。“回头再说,或许吧。”我模仿他的措辞,也想在他发现我呼吸困难之前尽量少说话。“我们现在去吧。”他伸手要扶我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却转身面对墙,避开他的视线。“非去不可吗?”这已经最接近我想说的。别去。留在这里陪我。任你的手随意抚触你想碰的地方;脱掉我的泳裤,占有我。我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不会告诉任何人,我硬起来了,你心里明白。如果你不愿意,我要立刻抓着你的手滑进我的泳裤里,让你的手指尽情滑入我的体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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