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或许始于他抵达不久后某一次磨人的午餐。当时他坐在我旁边,我总算注意到尽管那年夏天他在西西里岛逗留时晒得有点黑,但他掌心的颜色和他脚底、喉咙、前臂内侧一般白皙柔软,因为没有太多暴露在太阳下,几乎是淡粉色,像蜥蜴腹部一样光亮平滑。私密、纯洁、青涩,就像运动员脸上的红晕,像暴风雨夜的黎明曙光,透露了一些我完全不需要去问的事。
一切或许始于午餐后那些无止无尽的空闲时段,大伙儿都穿着泳衣,在屋子内外闲晃或躺倒来消磨时间,直到终于有人提议到礁石那边去游泳。不论是近亲远邻、朋友、朋友的朋友、同事,或随便哪个愿意敲我们的门、询问可否借用网球场的人,人人都被欢迎来这儿自由闲逛、游泳,与我们一同用餐;如果待得够久,当然还可以在客房留宿。
又或者一切始于海边。或在网球场上。或者就在他刚到的第一天,我们第一次并肩同行,我遵照嘱咐为他介绍房子,带他参观周边。走着走着,我总算带他深入到偏僻区域那块仿佛无边无际的荒地,通过那道古老的锻铁金属门,往曾经连接B城与N城、如今弃置已久的那段铁轨走去。“附近有废弃火车站吗?”他抬眼望向烈阳下树林深处的另一头,或许是想对屋主的儿子提出恰到好处的问题。“没有,附近从来就没有火车站。火车只是随叫随停。”他对火车很好奇,因为铁轨看起来那么窄。是有皇家标志的无顶货车,我解释道。现在是吉普赛人住在里面。从我母亲少女时期到这儿来避暑时,他们就住在那里,还把两截脱轨的货车拖到更远的内陆去了。我问他想看吗?“回头再说。或许吧。”有礼的冷淡,仿佛他识破了我以不合时宜的热情去讨好他,还立刻一把推开我。
这刺痛了我。
不过,他倒说想在B城的银行开户,然后去拜访那位意大利译者,那是他的意大利出版商为他聘请的。
我决定骑单车带他过去。
骑车时的对话不比步行时顺利。途中,我们停下来找东西喝。烟草店酒吧里漆黑一片,空荡荡的,老板正用气味强烈的氨水拖地,我们忙不迭地离开了。一只寂寞的乌鸦栖息在地中海松上唱出几个音符,旋即被喋喋不休的蝉鸣淹没。
我大口大口喝着大罐矿泉水,递给他,然后再拿回来喝。我洒了一些在手上,擦一把脸,再沾湿手指梳理头发。水不够凉,气泡太少,留下意犹未尽的那种渴。
——大家在这里都做些什么?
——不做什么,等夏天结束。
——那么,冬天做什么?
答案到了嘴边,我不禁露出微笑。他领会我的意思,说道:“先别告诉我:是等夏天来,对不对?”
我乐意让人看穿心思。这个人会比他的“前辈”更早意会到“正餐苦差”。
“其实,一到冬天,这里变得非常灰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过圣诞。否则这里杳无人烟。”
“除了烤栗子、喝蛋奶酒之外,你们圣诞节在这里还做什么?”
他在逗我。我露出和之前一样的微笑。他领悟了,不再什么,于是我们笑起来。
他问我都做些什么。我打网球。游泳。晚上出门。慢跑。改编乐曲。读书。
他说他也慢跑。一大早就出门。这附近去哪里慢跑?大抵来说,是沿着海滨大道。如果他想看看,我可以带路。
就在我又有点喜欢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回头再说。或许吧。”
我把“读书”放在爱好的最末位,因为我认为以他截至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任性固执与满不在乎,阅读对他来说应该是敬陪末座。但几个小时后,我想起来他刚刚完成一本探讨赫拉克利特①的书,“阅读”在他的生活中可能并非微不足道。我意识到我必须机灵点,改弦易辙,让他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跟他一致的。然而令我心烦意乱的并不是替自己扳回一城所需要的复杂策略,而是害怕讨人嫌的疑虑让我终于醒悟:无论当时,或我们在铁轨旁闲聊时,我一直不露痕迹、甚至不愿承认地努力想要赢得他的好感他——然而却徒劳无功。
我提议带他去圣吉亚科莫(访客都很喜欢那里),登上我们戏称为“死也要看”②的钟塔顶端时,我不该笨到只是呆站着吐不出一句机智的反驳。我原以为只要带他登上塔顶,让他看看这城镇、这片海、永恒的景致,就能争取到他的认同。可是不然。又是一句“回头再说” !
但一切的开始也可能比我想的要晚得多,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你看见某个人,但你其实没把他看进眼里,他尚在幕后准备登场;或者你注意到他了,可是没有触动,没有“火花”,甚至在你意识到某个存在或有什么困扰你之前,你所拥有的六个星期就快要过完,而到那时候他要么已然不在,要么即将离开。基本上你此时正忙乱地要去正视并接受些“什么”,这个“什么”在你混沌不知的情况下,当着你的面酝酿了数周,它所有的症状都逼着你不得不说出我想要。我们会问自己:怎么没能早点明白?我一向清楚欲望为何物啊。然而,这次它就这么悄悄溜过,不着痕迹。我迷恋他每次看破我心思时脸上闪现的那抹瞬间明媚的狡黠微笑,而我真心渴望的其实是皮肉,只是他的身体而已。
他来后第三天的晚餐上,我向客人解释我正在改编的海顿《耶稣临终七言》时,感觉到他正盯着我看。那年我十七岁。由于我是桌上最年轻、讲话可能最没分量的,因此我养成了尽可能以最精简的语句传达最多讯息的习惯。我讲得很快,给人一种我说话总是慌慌张张、含糊不清的印象。解释过我正在改编的东西之后,我意识到最热烈的目光从我左边投射过来,使我有刺激和飘飘然的感觉;他显然感兴趣——他喜欢我。当时,事情并没有那么困难。当我好整以暇,总算转身面对他,与他四目相接时,却遭遇冷冰冰的怒目相向。那是玻璃般带着敌意且近乎残忍的东西。
这令我不安到极点。我何苦受这种罪?我希望他再对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几天前在废弃铁轨那儿一样,同样那个下午,我向他解释B城是意大利唯一能让区间公交载着基督一路急驰而去的城市。他立刻笑了出来,听出我在影射卡罗·列维③的书。我喜欢我们的心似乎平行前进,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保留到最后一刻。
他会是个难缠的邻居,我想最好离他远一点。一想到我几乎爱上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生来从未接触粗糙表面的脚,他这些部位的肌肤……还有他的眼睛。当他另一种比较和善的凝视落在你身上,感觉就像耶稣复活的奇迹,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我必定也曾对他投射出同样恶毒的眼光。
有那么两天,我们的对话突然暂停。
在我们两间卧房共用的长阳台碰上,也是完全回避,只有敷衍了事的你好、早安、天气不错,完全是肤浅的闲扯。
接着,没有解释,一切又恢复原状。
今天早上想去慢跑吗?不,不怎么想。那么,我们游泳吧。
新恋人带来的痛苦、狂喜、刺激;盘旋在咫尺之遥,这许多幸福的承诺;在我可能误解、不想失去、每逢转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间寻寻觅觅;我用来对待每个我想望、渴望被想望的人那种拼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层的纸拉门;想把其实从来不曾加密的东西编码再解码的强烈冲动——如今这一切全始于奥利弗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夏天。这些印记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寄宿期间与其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热天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蝉鸣发狂似的的嘶叫声里——直到当时,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气味与声音,却突然触动我,多了一种永远晕染上了那个夏天里历历情景色彩的韵味。
又或者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见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奋,仿佛能够在前往花园的路上与他相遇,而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又去慢跑。我喜欢跟在还有满载的牛奶货车旁边跑,或跟在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傅旁边跑,或趁连个鬼影子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左脚对右脚,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我想回到那儿,偷偷地,把脚轻踩在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就算生病了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夜跟新对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说唯一没运动那次是因手术的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动手术,那个我发誓决不再诱发他讲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地一声向我袭来。“回头再说。”
或许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不想多话,或者他只是想专心游泳或跑步。或者这可能是他激励我再接再厉的方式,完全没有恶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碍悄悄出现在我们之间。几乎像是故意的;他让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类似友谊的东西。
钢铁般冷酷的眼神总是一再回来。有一天,我在后花园游泳池畔那张“我的桌子”旁练吉他,他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我立刻认出那种凝视。我专注在指板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突然抬起脸来,想看看他是否喜欢我演奏的曲子,那种眼神又出现了: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他给我一个平淡的微笑,仿佛说:现在没必要隐藏。
要与他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