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人家在思想上受到陈献章(白沙)的影响比较大,陈是明代与王守仁(阳明)齐名的儒学大师,学问都从宋代理学发展而来,尤其受到陆九渊(象山)"心学"的影响,特别强调立志、修身。他主张教育从两个方面入手,从自身的角度来说,在于认识天命,激励节操,积极把握个人命运 ;从外部的角度来说,就是要将 自己的所学尽力为社会服务,报效于国家,所谓内圣外王是也。梁启超后来写道:"吾家自始迁新会,十世为农,至先王父教谕公(梁维清),始肆志于学,以宋明儒 义理名节之教贻后昆。"(《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三,127 页)这似乎说明,梁维清对梁启超的教育,主要集中在"义理"和"名节"这两大主题上。
陈献章后半生一直在家乡授徒讲学,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他的那句诗"田可耕兮书可读,半为农者半为儒",就是这种生活的写照。他是新会人,死后在新会 建有白沙祠,家乡人都很推崇他,祀奉他,一直香火不断。梁维清也很羡慕这种 生活方式,他用家族"公尝"奖励的"封包"买了十几亩田,加上原有的十几亩, 共二十余亩,又在自家屋后的空地上建起一间小书斋,取名"留馀",也过起了半 耕半读的生活。他有三个儿子,小儿子梁宝瑛即梁启超的父亲,"以幼子最见钟爱"(同上,127 页)。梁维清课子读书,鼓励儿子去博取功名,把振兴家族的希望寄 托在儿子身上。但梁宝瑛的仕途并不顺畅,屡试不第,连秀才都没能考上,慢慢 也就把仕途看得淡了。三十岁以后,两位兄长先后病逝,父亲又经常生病,作为 家中唯一的壮男,他便放弃了登科及第的梦想,一边在乡里教授私塾,一边耕种 着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六七亩田,既能侍奉生病的父亲,又能督责子侄的学业, 一举而两得。
也许是因为儿子没能实现其家族的理想,梁维清在孙子身上倾注了更多的心血。 据梁启超后来回忆,他两三岁开始认字,母亲是他第一个老师 ;四五岁开始读书,则由祖父悉心指导。他在《三十自述》中提到当时曾经读过的两部书,一部是《四子书》,另一部是《诗经》。我们不知道在此之前他是否还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蒙学读物,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读《诗经》已经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尽管它有"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一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引起 孩子的兴趣,但其文字的古奥,内涵的丰富,所谓兴、观、群、怨,都超出了一个 儿童可以接受和理解的范围。而《四子书》就更不能说是一部适合儿童阅读的作品 了。所谓《四子书》又称《四书》,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合集。 相传《大学》为曾参所作,《中庸》为子思所作,曾参是孔子的学生,子思是孔子 的孙子,他们和孔子、孟子合称四子,是早期儒家的四位代表性人物。在很长的时 间里,《大学》、《中庸》并未单独成书,朱熹将它们从《礼记》中抽出,与《论语》、《孟子》合编为一书,增加了注解,称为《四书章句集注》,作为学生的教材。元代从《四书》中摘出考题并以朱熹的注释作为标准答案,开了考"四书义"的先河 ;明代以 八股取士,尊程朱理学,朱元璋更把《四书》定为士子的考试用书,试题都从这里出。 于是,《四书》的地位凌驾于所有典籍之上,"六七百年来,数岁孩童入三家村塾者, 莫不以《四书》为主要读本,其书遂形成一般常识之基础,且为国民心理之总关键"(《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二,1 页)。
梁启超的这番话写于民国十四年(1925 年),他五十二岁的时候。然而,梁维 清选择《四书》作为梁启超幼年发蒙的读物,很可能是无意识的。实际上,当时的 梁家,也找不到更多的可读之书。梁启超曾经写到他幼年的读书经历,除了四五岁 时在祖父及母亲膝下读"四子书诗经"外,"六岁后就父读,受中国史略、五经卒 业。八岁学为文,九岁能缀千言,十二岁应试学院,补博士弟子员。日治帖括,虽心不慊之,然不知天地间于帖括外,更有所谓学也。辄埋头钻研,顾颇喜词章,王父、父母时授以唐人诗,嗜之过于八股。家贫无书可读,惟有史记一,纲鉴易知录 一,王父、父日以课之,故至今史记之文能成诵八九。父执有爱其慧者,赠以汉书一, 姚氏古文辞类纂一,则大喜,读之卒业焉"(《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十一,15 ~ 16页)。由此看来,梁维清给幼年的梁启超讲授《四书》,恐怕还是因为这是他当时最 方便得到的书,也是他曾经读过的书。但也不排除他有希望孙子求仕进、求功名的 心理,他只考中过秀才,儿子连秀才也没考中,他希望孙子能给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 提升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也是很自然的。不过,梁维清不完全是个读书人,梁家 也不是书香门第或官宦之家,他要求孙子读书,固然有步步高升,光耀门庭的考虑, 但也不排除他寄希望于孙子,了解儒家经典的微言大义,培养自身的道德情操,进而经世致用,为国家和社会作出自己的贡献。这应该是梁维清为梁启超讲授《四书》的另一层含义。很显然,梁启超的爱国情怀、民族大义、社会责任、仁爱之心,都少不了这层底色。他在《变法通议》中就曾讲到读经的两个方面,不仅揭露了"秦始皇之燔诗书,明太祖之设制艺,遥遥两心,千载同揆,皆所以愚黔首,重君权, 驭一统之天下,弭内乱之道,未有善于此者也"(《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15 页);同时又指出,祸首只是制艺,即科举考试,不能让《四书》代为受过。虽说读的都 是《四书》,但不同的人从中得到的东西也不尽相同。有人看到的只是考试的题目 和制艺的材料 ;有人则热衷于故纸堆中的笺注校勘 ;还有人洁身自爱,将其作为自 身道德修养的门径 ;也有人从中发现了古人的微言大义和先王之志。读书的境界有 高低,由此也可见一斑。他甚至感叹 :"今日之天下,幸而犹以经义取士耳,否则, 读吾教之经者,殆几绝也。"(同上,18 页)事实果然如此,在科举考试、经义取士 被废除之后,还有几人用心读《四书》这样的经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