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接过父亲电话后,我翻开电话簿,找到一个自认妥当的人,发短信:我喜欢你。她和我进行了接触,但是犹疑。对女人来说,这种紧迫的求爱不但值得怀疑,还值得鄙视。在见到她后我笨手笨脚地抱她,被挣脱开,这事情就完了。后来父亲问我如何,我说高攀不起,听得出来他很悲哀。
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篇薄薄的小说终于修改完毕。当时是下午,窗外铺陈死气沉沉的建筑物、冰块、树和时光,我一人呆坐,不知悲伤应该从哪里来。我有一个朋友在写完长篇后号啕大哭,我觉得我也应该这样,但一直没等来。我对自己很失望。当夜我失眠,恐惧像大风不停地刮进空洞。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在做无用功。
这篇小说标题(原名)为“猫和老鼠”,喻示的是互动关系中的位置与使命,一个穷凶极恶地追,一个没日没夜地逃。小说的主人公在被无聊完全侵蚀后,再也找不到自振的方法,因此杀人,试图赢得被追捕所带来的充实。想一想这场景:就是要睡了,也要在指间夹一根燃烧的香烟,好在烟头烧到皮肤时醒来,继续逃命。
我将他设置为一个纯粹的人,就像电影《出租车司机》里的特拉维夫,他的子弹注定要射出,至于射死的是总统候选人还是黑社会,他并未深究,他只是需要子弹射出。他并没有先天的善恶动机,只是在效果上,他不能杀死总统候选人而可以击毙黑社会成员,因此被捧为城市英雄。而我的主人公,他的行为为世人不齿,他们集体呼喊:
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
杀死他!杀死他!杀死他!
在原初的动机上,我的主人公一心只想着“如何充实”,杀人只是这一动机的外延。我着重探究的是这一动机。从动机上看他和过去的我并无区别,很多年我都浑浑噩噩,无所事事,每天盼望世界大战。只是我止于语言,而这个主人公却付诸行动。他设想过频繁地做好事,好让受恩人去搜寻他,但他想这样的搜寻注定松弛、松散,从技术上并不能使他充实。因此他去当了恶棍。在杀那个漂亮、善良、充满才艺的女孩时,他考虑的也是技术,因为杀掉一个完美的人,会激怒整个社会,进而使追捕力度增大。
写作时我很平静。我从来不赞美也不认同这种行为,但也没有急不可耐或先入为主地对它进行审判。因为一个作者一旦将自己设置为正义的化身,他的立场便可能偏颇,思想便可能空洞,说教便可能肤浅,所揭示的也可能为人们所麻木。在这方面,我遵循加缪的原则,像冰块一样,忠实、诚恳地去反映上天的光芒,无论光芒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但最终我还是害怕,因为书写这种罕见的罪恶,就像揭开一个魔盒的盖子。我在小说中让检察官说,这种仅仅因为无聊而杀人的行为,它不可预测,使人胆寒,性质早已超越杀人放火、强奸拐卖,攻击的是我们整个制度、传统,以及赖以活下去的信念。
因为这种创造的害怕--我创造了一个纯粹的恶棍--最终我抹去他的名字。一本小说有主人公却没有名字,因此讨论起来就不方便。我既想你们看见作品,又想你们忘记它。
也许能宽慰我的是电影《桂河大桥》。在曼谷西边的铁路上,善恶分明,日军要修桥,而盟军要炸它。在纠缠中,来自英国的战俘尼科森仅仅为着自身的荣誉感,以极高的效率将桂河大桥修起来,并让它有了雄伟的姿态。那是艺术的姿态,预示着他既不为日军服务,也不为盟军服务。他超越正义,为桥本身而战斗。
阿 乙
二○一一年十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