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这是鲁迅的公子周海婴先生在1949年到1950年之间,在上海弄堂里拍的一张照片,他当时住淮海坊。我看到这些人的样子很亲切,我小时候弄堂里还有这样的人,卖小吃的,非常贫贱,同时非常快乐;很戏谑,喜欢开玩笑,喜欢做怪脸,一个快乐的穷人。我们小时候经常见到快乐的穷人,可是现在看到穷人会难受,那种快乐的穷人消失了。他们不开心,穷加上不开心,这是很糟糕的事。下一张是摄影师陆元敏摄的,他得过沙飞摄影奖,是一个虔诚、自省的人,八十年代以来默默拍摄了很多上海被遗忘的、非常幽密的角落。这张照片叫《住在老洋房的上海人》,我看过大量关于上海的照片,但只有他的照片有上海的灵魂在里面,你无可形容。
同一座城市,同样的市民,在布列松那里,我们看见时代崩解,政权的胜败;在周海婴那里,生活之流并未切断,战时的纷乱过去了,日后的政治严寒尚未到来,民国的上海,风神如昔。甚至在我60年代的童年记忆中,海婴拍摄的人物与弄堂,几乎未变:街坊邻居住满老上海市民,彩车上的肌肉男仍是游行队伍的看点,被路人围观仰望,殷实家庭的琐碎讲究和婚宴扮相残存着民国的余绪,宗教仪式已被禁止,我不记得儿时见过牧师与信众出入教堂,但始于1959年的饥荒年代,我家弄堂口也常坐着来自皖北饿乡的乞丐……是"文革"中断并扫荡了所有人的面目神情和生活方式。只消略一翻阅《老照片》系列,不算清末民初那一段,中国无数照片中人文样貌所呈示的裂变,始于1966年……
--陈丹青《谈周海婴摄影》
梁文道:这些照片最动人的地方不是他拍到了这种人,而是他的拍法,拍出了那种精神。上海的灵魂到底是什么?听起来很抽象,但是看这个照片,我们能够想象,一个典型的北方家庭绝对不会被拍成这样。
窦文涛:不会,我们家就不是那样。我一看这些照片更理解为什么咱北方人一直觉得上海人跟中国别的地方人好像不是一种人。
陈丹青:上海是最现代化的一个城市,它有一个愿望,要活得像西方人、现代人一样,然后它开始进入这个排练,从开始有上海一直排练到1949年,之后上海就跟其他城市一样,进入一个大规模的乡村化过程。到1960年,整个资产阶级瓦解了。文革刚结束的时候,上海大量资产阶级的第一步动作就是离开上海到香港去,之后慢慢到了美国、日本、澳洲这些地方。所以当我九十年代再回到上海的时候,发现这些人消失了,至少在街上不容易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