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锵锵三人行·跟陈丹青聊天》历史为每人私人之忆(3)

梁文道:一报复就走向另一个极端。其实两岸都有这种问题,这种记忆你让它有个出口,反而不那么容易走极端,越是把个人记忆扭曲、变形,或者垄断成为某种政治主张背后的一个支援,就越容易出问题。

窦文涛:是啊,人之常情是不能抹杀的。

陈丹青:这一类记忆通常都是委屈的记忆,越委屈的记忆越是不肯走的。

窦文涛:你说到这些记忆会有委屈的感觉么?

陈丹青:不知为什么,我到纽约第一年就有这种感觉。我到Chinatown去,想象中那里应该是广东人的天下。到了之后才发现那儿有一个中华工所--一个华侨组织,我还在那儿学过英文,里头挂了面青天白日旗。你想,出去的华侨也得有个归属啊,就像现在一到了咱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许多华侨会有游行什么的。1982年我去的时候,大陆到美国的人还非常少,我是一月六号到纽约,一月底正好碰上春节,Chinatown里欢天喜地,街上有鞭炮、锣鼓、狮子之类,那么小的一个街区,人们转过来转过去,踩着雪,很快乐。但我突然悲从中来,特别难受,不停地流眼泪--我第一次有了种流亡的感觉。因为此前我理所当然是大陆人,是中国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有这么一群人在这么远的一个城市里每年过春节每年游行,举着他们的旗子……说起来,在中国古典文学里这是老套路了,很简单,"烽火离乱"之类,《桃花扇》讲的全是这些事儿。初抵纽约那年我还是百分之百的大陆知青,在纽约唐人街过春节,第一次瞧见华侨舞狮击鼓,绕街游行,举着青天白日旗,我想起从未见过的祖父,想起在书中得知的那个"中华民国",忽然热泪难抑,始得顿悟什么叫作流亡。

--陈丹青《退步集台湾版序》

梁文道:最悲哀的就是这种流亡经验。还记得杜甫那首诗《江南逢李龟年》吗?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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