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2034》记忆(3)

要不是在去往纳加迁诺站的路上猎人一分一秒都不作停留,荷马会多花一倍的时间。他无法做到像猎人一样自信,敢于面不改色地穿越这些并不熟悉的隧道,它们总是会突然爆发,然后不加选择地将全部过路者都吞噬干净。

他们的队伍不得不向纳戈尔诺支付高昂的过境税,虽然三个人中只有两个人活了下来。若不是他们在浓雾中迷了路,三个人或许都能活着走出纳戈尔诺。这份过境税高得并不离谱,在纳西莫夫大街也好,在纳戈尔诺也好, 没有发生任何不同于以往的事情。

也就是说那可怕的事故是发生在通往图拉站的隧道中的?他们沉默下来,那沉默有些不祥,充满了紧张。是的,猎人嗅到了几百米开外的危险气息,他心中清楚,在那些他们从未到过的车站,他们将面临什么。但直觉会不会出卖他,就像把那十多个最有经验不过的士兵出卖了一样?

是不是所有谜底都在纳加迁诺站里,他们现在一步一步靠近的车站才能告诉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在纳加迁诺站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健步如飞仍不能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纳加迁诺站曾是他喜欢的车站。荷马作为一个十分喜欢收集各种传说的人,不费力气便能想象出传说中的撒旦的使团进驻纳加迁诺站的情形。那里也许有成千上万的老鼠,它们为了觅食,从那些人类无法进入的自己的专有通道迁徙过来。

荷马若是一个人在这里的隧道里赶路,他会格外小心,用最慢的速度前进,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扭头向后看。在塞瓦斯多波尔生活的岁月让他忘记了对死亡的恐惧,当他决定参加此次征程的时候,内心深处便一清二楚,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探险。他做了十足的准备,要为此次探险献出所剩无几的生命。

在纳戈尔诺站上与那些怪兽的对峙统共过去没有半个小时,荷马已忘记了当时的恐惧。他仔细倾听内心的声音,发现在自己的心底最深处产生了一种不明不白的小骚动。那里产生了一种东西,或者说一种他日思夜盼的东西复苏了过来。那是他在最危险的行军中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是一个心灵港湾。

现在他千方百计想要与死亡抗争,他有一个伟大的原因:他只有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才能安心地去死。

最近的那一场战争最为凶险,那场战争非常迅速短暂。三代人的命运因第二次世界大战而改变。那些自战争中幸存的老兵早已永远地沉睡了,而其后仍活在世上的人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没有关于战争的真正记忆,也不存在对战争的真实恐惧了。丧失了人的属性的人类陷入了集体的精神错乱之中,战争又一次成了标准的政治工具。人类下的赌注越来越大,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如何做出一个正确明智的决定。

核弹头使用的禁忌就这样被轻易打破了,核战一触即发——这仅是悲剧的第一幕,一直到倒数第二幕,核战仍在持续。至于是谁先按下了那神圣的核按钮,已经不重要了。

地球上所有的城市几乎在同一时间变成了废墟和灰烬,那些曾启用反导弹系统的城市也散发出了一种死亡的气息,强烈的核辐射、战争毒气以及细菌生化武器已经将它们的全部居民都消灭干净了。所剩无几的人类将脆弱可怜的无线电通信维持了若干年,对地铁里面的居民来说,人类世界迄今为止都局限在那几条人口比较稠密的线路上。

往昔那熟悉的拥挤不堪的地球,如今又回到了一望无际的混乱与混沌的状态。在中世纪,地球也许也曾这般过,但谁又记得呢?人类文明仅存的微小片段一片接着一片地沉入无尽的深渊:没有了石油和电,人类飞速走向愚昧和蛮夷。

天灾人祸时代到来。

数百年间,科学家总是千方百计想要从发掘出的莎草纸和羊皮纸的碎片、法典和巨著的片段中织出完整的历史长卷。自人类学会印刷,出现报纸这一事物以后,印刷机开始在报纸这一编年史上继续编织这一长卷。近两个世纪的编年史长卷并没有开线裂缝的地方:那些改变世界命运的人的每一个手势、每一个感叹词都被完完整整地记录了下来。但突然间,世界各个角落的印刷都停止了,这项本领被永久地废弃了。

历史的织布机停了下来,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谁又会关心从前?布料耗尽了,保存下来的只有一条细细的线。

在惨祸发生后的最初几年间,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曾希望在各个人满为患的地铁站中找到一个家。希望破灭了,孤苦伶仃的他仍旧在昏暗的地铁中游荡,不知道在这冥间一般的生活里应该做些什么。要是上天能够指引他就好了,告诉他在这迷宫一般无穷无尽的隧道中,哪条才是他该走的路。

怀着对往昔的思念,他开始收集报纸,通过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可以回忆过去,可以沉浸在幻想之中。阅读那些新闻简讯和报纸分析家评论的时候,他总在思索,人类到底能不能预先把这个末日之灾制止在摇篮中。之后他开始模仿报章新闻的语体,记载他在去过的地铁车站上的所见所闻。这样一来,他的人生路标发生了转变。他选择了另一条人生道路,决定当一名编年史撰者,成为一个现代史的书写者,记载世界末日之后人类的生活,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杂乱无章的零散材料让他有了另一个想法,他要修补那条被时间侵蚀的历史长卷,并亲手将它继续编织下去。

旁人认为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这一爱好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怪癖而已。他已经打算把自己所有的口粮都用来搜集这些旧报纸了。命运安排他去哪个车站,他便在当地设置一个小角落,像是一个真正的档案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也去值勤,因为只有在300米开外的篝火旁,那些刚毅的小伙子才会像小孩子一样胡编滥造地讲一些小故事。从这些故事中,他可以提炼出若干十足可信的信息,让他去了解地铁的另一端发生了什么。他往往要对比几十条流言飞语,从中甄别出事实,然后将其小心翼翼地订在一本本练习册中。

工作的时候他偶尔出神,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毫无益处的。在他死后,他费劲整理在那些像标本一样的练习册上的心血会因为得不到妥善的保护而化作灰烬。如果某天他去了岗哨就再没回来,用火烧光他的心血之作根本就不需要很多时间。

因岁月的流逝而日益发黄的纸张终归会化作烟和尘,原子会重新进行组合形成新的事物,获得另一种形状。布料几乎是无法分解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想把所有稍纵即逝、无法捕捉的瞬间都为后代保存下来。

这世上有一种人,书本上的知识在他们的脑子中只能保存到毕业考试。考试一结束,那些死记硬背得来的知识便被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以后,他们会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认为人的记忆就像是沙漠中的沙子,所有的数字、日期和第二等国家活动家的名字在记忆里保存的时间不会长于木棍在沙丘上划出的记号,之后一阵风过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使人心跳加速、刺激人左思右想、使人感同身受的事情,激发人想象的事情往往可以奇迹般地保存下来;那些主宰人类历史的伟人和他们的爱恨情仇往往可以贯穿整个人类的文明,总有病毒侵蚀着人类的大脑,但这些伟人的事迹却一代又一代由父及子地传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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