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怪兽从荷马手中将阿赫梅特的胳膊拽走的时候,荷马心中就清楚:没有一个人可以从这些怪物手中活着逃脱。荷马很幸运,因为纳戈尔诺没有选中他。猎人从不开玩笑,但荷马还是看了他一眼,说服自己去相信阿赫梅特已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一事实。荷马盯着自己的手掌看,那双手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他突然支撑不住了,他感到大脑缺氧,十分晕眩。
“阿赫梅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他轻声说,“为什么它们把他抓走了,而不是我?”
“他年轻,生命还长。”队长回应,“它们需要用人类的生命来供养自己。”
“这不公平,”老头晃着头,“他的孩子还小,他是有家室的人,而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流浪汉。”
“你要不要吃苔藓?”猎人打断他的话,猛地拉扯着他站起来,“够了,走吧。我们还赶得上。”
荷马用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猎人身后,他反复思索着一系列问题:为什么他们最后又回到了纳戈尔诺站?这是怎么发生的?这个站是不是就像食人兰一样,释放出一种瘴气将他们引诱回来?他和阿赫梅特从未转过身、掉过头,荷马百分之百确定这一点。他都开始相信一种空间的扭曲变形了,关于这一现象,他常常在巡逻时讲给那些容易轻信别人的伙伴听,但所发生的事情比这种现象好理解多了。老头突然停住脚步,拍了自己脑门一下:道岔!在纳戈尔诺站外几百米的地方,左右隧道拱门之间延伸出一条单向支线,是专门为列车转弯掉头铺设的。这条支线急转向右。他们在隧道中一直扶着墙壁摸黑前进,先是在一条与墙壁平行的路上行进着,之后一段墙壁倒塌了,他们就愚蠢地回到了车站。荷马也不是十分肯定,也许这里不存在任何玄妙的东西。若干疑点仍须弄明白。
“嘿!”他叫住猎人,“等一等!”
但猎人就像聋了一样,继续大步向前走着。荷马只好自己加快脚步,喘着粗气奋力追赶。他追上猎人,与之并行,试图看着他的眼睛,愤然道:
“你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不顾?”
“我抛下你们?”
在那毫无感情、金属般冷冰的声音中,荷马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他咬紧舌头。的确,是他和阿赫梅特跑出车站在先的,是他们将队长留在了车站上单枪匹马跟恶魔搏斗……
荷马回忆着猎人在纳戈尔诺站的搏斗,那么愤怒和无意义。荷马总觉得,纳戈尔诺的恶魔们并不屑于与他们战斗,这场战斗是猎人强加于它们的。难道那些恶魔是害怕了吗,或是觉得猎人是自己人?猎人完全不像是人类……荷马鼓起勇气,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最最重要的一个问题:
“猎人,请你告诉我,在那儿,在纳戈尔诺……它们为什么都不碰你?”
经过了无比漫长的几分钟,荷马等得都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低沉到刚刚听能得清的声音,一个短而阴沉的答案:
“它们嫌弃我。”
* * *
美拯救世界,她的父亲开着玩笑。
萨莎红了脸,将画满图画的袋子从茶叶末儿下拽了出来,藏进自己那身工作服的上衣口袋。很久以前存放过绿茶的塑料方盒,现在仍散发出淡淡的绿茶清香,是她最宝贝的东西。同样宝贝的,还有那些关于世界还未被禁锢在这个车站——这个像无头生物一样的车站,这个带着4条被截断了的隧道的车站,这个开凿在莫斯科这个墓地一般死寂的城市下方20米处的车站——里时的回忆;还有那扇神奇的任意门,可以带领萨莎穿越10年的时间、数千米的空间;还有一些无限重要的事情。
在这样潮湿的环境中,任何纸张都像害了痨病的人,枯萎得极快。腐烂物和霉物啃噬的不仅仅是那些书籍,还有杂志,它们把整个过去都啃噬干净了。没有了图像和音像,就像瘸腿的人失去了枴杖,整个人类的记忆突然卡了带,散乱了。
但这个袋子是用塑料做的,腐蚀和时间没有将它啃噬干净。父亲曾对萨莎说过,上千年的时间后它才会分解,她觉得她的作品就可以当作遗产传递下去了。
虽然画作很微型,但这是一幅真正的作品。这个袋子一从生产线上下来就带着闪闪的金边,在这金光灿灿的画框中有一幅令人赞叹的风景:陡峭的悬崖耸立在迷幻的烟雾朦胧中,枝叶繁茂的松柏几乎是悬挂在垂直的峭壁上,那就要升起的朝阳投射出鲜红的霞光……萨莎在自己年轻的生命中再没看过比这更美更动人的画面了。
她可以长时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手上捧着袋子,痴迷地欣赏着。她的目光被黎明中被薄雾笼罩的远山吸引着。在父亲的藏书还没有被拿去换弹药之前,她全部囫囵吞枣地读过一遍。那些词句,恰恰可以说明她此时的心境,那是看着那几厘米高的悬崖峭壁,呼吸着画面上松柏枝杈的香气的心境,她怎么读都读不够。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实现的对世界的想象,正因如此,它像具有魔力一般,十分吸引人。这是一种甜蜜的忧伤、永恒的期望, 她总在第一时间看到那美丽的朝阳……那幅画戛然而止,她总是纠结那可恶的茶叶商标后面遮盖的又是什么样的风景。是一棵与众不同的树、鹰的巢, 还是峭壁边上可以让她和父亲幸福生活的小屋?
是他,在萨莎还不满5岁的某一天,把这个袋子带回了家。当时对父女俩来说,这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新鲜物件!虽然那真正的茶叶让女儿感到惊异, 她喝下去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气概,像吞药一样,但这个装茶的袋子却着实让女儿真真切切地感到吃惊。他甚至不得不向她解释,这只是一幅简单的版画。那是一幅老套的中国山水画,正适合印刷在茶叶的外包装上。但10年过去了,15年过去了,萨莎看着这幅画的表情仍那么的痴迷,就像她收到礼物的当天一样。
对父亲来说,这个袋子是女儿在青少年时期被剥夺的一切快乐的唯一替代品,而这全是他这个当爸爸的错。当萨莎沉浸在幸福的昏睡中时,她进入了那不太成功的艺术家涂鸦的幻想世界中,她的父亲察觉到,她似乎在责备他那短暂而又贫瘠苍白的一生。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总在试图驱赶它, 但时间一长便克制不住,他不能掩饰自己的愤怒。他问过萨莎几百次,她在这从茶末里找到的小块包装上找到了什么瑰宝!
而萨莎总是急忙将这小宝贝藏进自己的工装口袋,唯唯诺诺地回答: “爸爸,它对我来说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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