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迪·采沛戌的日记(4)

我松开手,原本心想她可能是要穿越森林回家,害怕野狼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却看见她望向那扇门的焦虑神情,而且在那扇门后来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马上在胸前画了十字,拎起裙摆一溜烟朝入口外的长廊冲出去,非常用力、粗鲁地大声关门。

声音四处回荡,我心里又激起一股怒意。就因为叔祖有些奇怪的习惯,还有大家对于我们家族的误会,平民都把他当成怪物,捏造出很多荒唐的故事,衍生出许多可笑的风俗,就是这样的迷信致使有人会对我父亲犯下那么恶毒的罪行。想到这点,原本对于玛西卡的好感也忽然转变成敌视,她虽然和蔼,但是却也害怕叔祖,说不定心里还认为在墓穴的事件是为了要让父亲得以安息呢。

门板开了一条缝,叔祖走了出来,背脊挺直,身材高挑,动作轻松优雅,但也带着虚弱感,一如前两晚肤色苍白。一见到我还有我脸上那种愤恨的神情,他浓密的白色眉毛讶异地挑了挑(他的眼睛和我父亲真像,声音也是一样富有磁性,也因此让我更难对他说出见到的那情形)。

“是阿卡迪啊!真没想到这么快就碰面了,可是怎么回事,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迅速举杯大大吞下一口酒,酒气直冲喉头、鼻腔、舌尖,烈得像团火焰,不过并不难喝。我差点呛到了,但忍住之后脱口而出(其实连我自己都吓着了):“有人闯进了我父亲的坟墓,他们还破坏遗体——”

叔祖举起一只手,似是难以忍受我所说的话,转身面对着壁炉,微弯身子捧着心窝。我也坐直身子,放下酒杯然后站起来,以为他受了太大打击,身体有状况,也强烈自责自己,怎么可以这么唐突地把这种事情说给一个年迈虚弱的老人家知道。幸好他看起来只是过度伤心,整整两分钟没有动作也不出声。我见状先坐下来,又喝了一大口酒。

最后叔祖开口说话,声音微弱像是呼气,和以往的口吻大不相同,冷冽的气氛就像大理石墓穴内部。“该死……”他说得很慢,眼睛瞪着炉火,“这些该死的家伙……”一个回身他朝着我气势腾腾冲过来,我吓得整个人一缩,杯子里的酒都洒了一些在背心上,叔祖的五官扭曲,眼神和父亲一点都不像,反而比较接近“牧羊犬”压在斯蒂芬身上那时的模样——有一股疯狂、危险的怒火在燃烧,我为之大吃一惊。“我会要他们付出代价的!他们难道以为我——”这时候他好像回神注意到我非常惶恐,脸上表情才稍稍平缓,剩下一抹凄凉,转身又面对火炉说,“我很关心你父亲,就算到了这时候,我还是受不得看见他受到伤害。”

“我明白,”我回答他说,“很抱歉要告诉你这样的坏消息,我知道你听了一定会很难过。不过我是想,也许你可以有办法找出是谁——”

他又转过来面对我,举起手说:“不用再说了!我一定会把这个恶贯满盈的家伙找出来绳之以法,所以这事情你就不用插手了。”

“我还是忍不住想知道……”我说,“因为我不懂怎么会有人想要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我真的无法理解。”然后拿起水晶杯尝了口酒。

V的嘴唇抖动一下,好像忍着轻蔑和笑意,他走到一张几百年的古董高椅旁边,抚着椅垫上的金丝锦缎,坐下的姿态相当尊贵,强健的手臂握着扶手,的确有王族登上宝座的威严:“有什么好理解的!那些村民无知得像疯子罢了!”

“我还是有点惊讶,毕竟我一直认为人性本善。”

他抿起双唇,声音里的讽刺意味非常刺耳:“那代表你还要多多了解人性啊,阿卡迪……也要多多了解自己。”这么一说我就更加感觉遭到羞辱,而且这种感受越来越重。

“你居然对下人用尊称?这真要不得啊!你身上流的是王族的血,你是采沛戌的传人,也是当代大公的侄孙啊!”

我脸红起来,这才明白原来他隔墙听见我与玛西卡的谈话,不知道是不是其实也听见我之前提及父亲的事情。

他大概也感觉到我变得很不自在,语气陡然一变,又谈笑风生起来:“好了,这件事没问题,就交给我来处理吧,现在聊些高兴的事情。还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太太过去几天累坏了,现在休息得好吗?”

刚刚喝的酒一下子冲上脑袋,我觉得有点晕眩,整个背脊也暖起来,热气还朝着我脚底流过去。我稍微放松之后,也明白原来V只是借着转移话题让我内心的冲击淡化一些,不要一直把心思扑在父亲身上。

“嗯。”我回答的时候比较冷静了些,而且实际上我也有点介意玛丽的状况。不只是旅途劳累和我父亲过世这点使她疲惫,早上起床之后我就觉得她好像有心事,只是不肯说。“她还是有点累,发生很多状况,让她应接不暇。”

V听了面色一沉:“要是她明天还是没有起色,那我得找个医生和你们一起住,直到孩子安全产下来才好。”我说不能由他单方面负担这样大的开销,他却大手一挥说:“就照我说的办吧,为了佩楚的儿孙,这点小钱不算什么。”

叔祖的态度又变得温和起来,我觉得安心之后也坦白说:“其实傍晚我还没去墓园看过之前,今天晚上本来打算过来和您谈谈继承父亲工作的事情。”

他听了马上回答:“喔,好,不过先等你心情好一些、没有这么激动再说吧。工作的事情还不急,你今天又低潮一次了。”

“不过,”我坚定地回答,“能够分散我的注意力也许会好一些,而且我会觉得完成父亲吩咐的事情,心里比较好过。他一直担心您这边事情会没人帮忙。”

听到这句话,V的眼神迷蒙起来:“唉,你爸爸真是名副其实。‘佩楚’就是‘石头’的意思,他也的确像一块大石头,忠诚又可靠。阿卡迪,我会把你们都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女一样照顾。”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情感丰沛,感染力极强,我也不禁心中波涛汹涌。叔祖或许是个有着怪癖的老人,可是他对我们一家人的慷慨体贴也是难以言喻。另外,纵使他有时候盛气凌人,但他终究带着一股悲哀,空有这么多的财富,却孤零零一个人与世隔绝,只能仰仗我父亲……现在则是仰仗我作为他与外界唯一的联系管道。

接下来我们就讨论公事,不再挂记那些近日的遭遇。叔祖说他明天晚上可以带我去看看父亲之前的办公室,账本、票册之类都保存在里头,还希望我早点到,可以和下人多聊聊(可是我其实只见过负责驾车的拉兹洛)。最主要的是嘱咐我与领班见面,巡视一下附近的田地,叔祖还不清楚春季的计划到底安排好了没有,没有人可以帮他。

他也很快口述,要我先用罗马尼亚文写下一封信,然后翻译成英语寄给一位杰弗里斯先生。现在葬礼都办妥了,V似乎就希望他能赶快过来,虽然叔祖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但他也期望不只是家人,还有其他教养良好的人能够来做客。我说我回程会经过下人的房间,可以帮他把信件交给拉兹洛,请拉兹洛去比斯崔兹寄出去,但是V还没签名就径自把信折了起来,表示他想亲自去告诉拉兹洛怎么办这件事。

总之我就这样接任了父亲的工作。与叔祖会面过程相当短暂——我感觉得到他有点不安,一直催我回家,我猜想光是我出现在这里就会让他有点着急吧。在离开之前,我也不忘问了一下外头的野狼是不是还和我小时候一样四处肆虐,V则说的确还是如此,不过他不打算要拉兹洛载我回家,而是要为我准备车厢和两匹马,这样我以后就不用顾虑时间,可以自由往返。

我离开的时候情绪比起一开始已经舒缓很多,只不过驾车回去的路上又经过我们家的墓园,虽然夜色淹没了那一幕幕可怕的画面,但悲哀、愤怒、受到侵犯的感觉还是袭上我心头。

知道这里的人可以做下这种滔天大祸之后,要我怎么忍受与他们住在同一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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