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温德姆·采沛戌的日记(1)

玛丽·温德姆·采沛戌的日记

4月7日

这个国家非常美丽、粗犷,也相当奇特,就和本地的人民一样,而我丈夫的家族似乎又是其中最为特异的一群人。

写下这样的句子还是让我有不小的罪恶感,可是我得找个途径疏通心中的感受,这种事情总不能对丈夫说,当然更不能向他的亲人提起。刚动笔的时候我有些怀疑这种感觉是不是种错觉,毕竟我有孕在身,搞不好所有准妈妈都有操心过度的症状……

但是不对,我从来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也没有因为太过敏感而出现什么异状,连阿卡迪都夸奖我个性冷静,而我自己也明白这点,因为我的家族历来就是如此冷淡的性格。我之所以喜欢他,也就是因为他个性温暖敦厚、热情洋溢,可以讲出那些我开不了口的话,这是我一直非常羡慕的特质。

不过那位叔祖和他的姐姐好像把这种特质推展到了不太正常的地步。

这些事情没办法对阿卡迪开口,他已经因为父亲过世而悲痛欲绝,我不该再加重他的心理负担。他的感受我非常能够体会,在我13岁的时候,因为一场大火导致父母双亡,虽然还有4个姐妹以及3个兄弟,但大家被不同亲属收养,分散各地,也是因为这样,我一直希望能够再次归属于一个真正的家庭里,所以在伦敦收到阿卡迪的父亲、姐姐,甚至叔祖来信提到欢迎我加入这个大家族时,我真的感动得哭了。能够承袭这个有几百年渊源的姓氏让我觉得很幸运,我也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感到非常骄傲。

等我真正到了特兰西瓦尼亚,青山绿水的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他们家族的产业之幅员广阔更是令我吃惊。每次我定神看着四周都要深呼吸一口气,很难相信我居然会是这里的一分子,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被当成这座大宅子的女主人,这栋屋子有400多年的历史了呢。就在我写字的同时,只要一抬头,透过拉起来的百叶窗就能看到果园里整片樱花梅花像层层云朵绵延到山脚,地平线则是大公那座雄伟的城堡,倚靠着喀尔巴阡山麓。从转过头另一扇窗子望出去,又有衣着古典的牧人带着牲畜在开阔的草原上游荡,草原邻接茂密的森林,这幅景象恐怕是几百年前到现在都未变的吧。阿卡迪说附近还有葡萄园,之前从比斯崔兹镇出发,他还指着村落外头山谷里的农田,告诉我那里在麦子收成时真的是一片金黄色。采沛戌家族供应整个小镇的民生所需,就我目前看来,农民应当过得还算不错,因为比起国境内其余地方的平民,他们的衣着体态都显得优渥些。

我内心激荡之余也很积极地想证明自己真的足以成为家族一员。说到这个,则又让我很不好意思,因为阿卡迪的家人对我没什么要求,完全敞开双手欢迎我:见到祖赞娜的时候我好开心,她人真的很好,只可惜她身体比较虚弱,还跛了脚,这里的很多农民好像也有这问题。阿卡迪说这是由于这个国家比较封闭,很多近亲通婚的情况,也因此造成他们家族的血脉岌岌可危。想到祖赞娜先前一个人在这偌大空虚的房子里,后来又遇上丧亲之痛,我真的很替她难过,但是相信以后她当起孩子的姑姑一定很高兴(我自己当了妈妈一定也会很开心吧)。祖赞娜本身就还有些孩子气,她和这里的人民一样,与外界隔绝太久,思考上还很天真单纯。不过她的确聪明绝顶,她在阿卡迪去英国念书之前陪着他练英文只是好玩,但从她的来信中就可以发现:这对姐弟都遗传了诗人母亲那过人的语言天分。

但是说到那位叔祖弗拉德……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说他让我害怕,让我厌恶,但又让我有着莫名的兴趣。我不太希望他靠近我的孩子,这或许并不是难事,因为这位叔祖脸色苍白,身体衰弱,阿卡迪也说他非常非常老了。

离开比斯崔兹镇的时候,我看得出来那位老车夫很害怕,现在我也在女仆珰亚身上发现同样的眼神。只要我或者其他家族里的人一走近,她和所有仆人都会畏畏缩缩,也不敢直视我们的眼睛。见过大公之后我就理解了个中原因,弗拉德叔祖身上的确有种让人胆战心惊的气质,只不过我也说不明白,那是一种本能反应,不是理性思考,似乎连那只叫做布鲁特斯的狗儿也感觉得到,只要大公出现它就会跑开。然而阿卡迪及祖赞娜不这么想,他们看着叔祖的目光充满敬爱,提到他的时候也奉若神明,对于所谓“一点点怪异”丝毫不介怀。其实弗拉德叔祖并没有出席丧礼,但也没有人认为不妥,感觉好像大家都着了他的魔一样。

但是抵达之后的隔夜,他却出现在佩楚先生的“波马那”——也就是当地习俗中“为死人送别的晚宴”,餐点中会包括往生者最喜爱的食物,例如“马马利迦”是一种以谷物烤制、上面盖一个蛋的咸粥,另外还有包馅的甘蓝菜、以红椒调味的辣鸡肉,等等。这个小小的晚膳会弥漫哀伤的气氛,阿卡迪、祖赞娜和我,3个即将继承万贯家产的人在空旷的宴会厅中等待,这里装潢有很多花枝招展的银烛台,纯金的餐具,雕工细致,每一面都反射出万丈光芒的水晶。我们的位置在一张厚重长木桌边,木桌足以容纳30人以上。大厅的另一边还有一张长度相仿、没那么高的桌子,我想应该是给儿童使用的,见到此景忍不住感叹这个家族居然凋零到只剩下我们3个人加上一个叔祖。看来也不是只有我会这么想,祖赞娜转头对着阿卡迪强颜欢笑说:“卡沙,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拉杜伯伯有一次从维也纳来看我们?”我丈夫点点头,回答的声音也是很感慨:“记得啊,他还带了堂妹来。”

“他有6个女儿呢。”祖赞娜微笑的嘴角有点颤抖,那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映出烛光也噙着泪水。这“波马那”晚宴其实应该是个高兴的场合,大家聚在一起缅怀往生者的种种事迹,不过她的情绪似乎快要决堤,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们都好漂亮,发育得很好呢!我们都坐在那张小桌子前——”她指了一指,“她们就自己对着大人唱歌呢,你记得吗?”说到这里她哼了一段旋律,听起来像是特兰西瓦尼亚语言的童谣,祖赞娜的声音非常清新甜美,“爸爸他们也就跟着合唱起来。”

她又唱了一段,泪珠终于滑下脸颊,低落时她脸上那种飘忽的笑意清楚起来,同时表现出和她弟弟一样,那种令我欣赏的澎湃感情,转过头对我说:“我真的很高兴你能一起回来!看到家里头大家各奔东西真是冷清,以后终于又会有小孩子在这里玩耍了!”

我听了也很感动,与她纤细的双手相握,但是我还没有开口,阿卡迪在位置上动了动,祖赞娜也马上朝门口望过去,我立刻知道是大公来了,于是也跟着朝门口看过去,想亲眼见到这位对家人也对我十分慷慨大方的一族之长。

只是一见到他,我就忍不住抽了口凉气,因为叔祖的外貌实在很像鬼怪。站在门口的大公高挑、端正,全身都发出贵族气息,不过却是一脸槁木死灰,像是饿了很久,皮肤惨白毫无生气。同样是苍白,祖赞娜跟他一比却都像朵玫瑰花了。于是我第一印象就觉得他是不是严重贫血,或者生理功能失调,否则肤色怎么会与一头白发几乎分辨不开。大厅里有淡淡烛光,而大公的皮肤也透着一种诡异的磷光,我猜想要是将这里的烛火都吹熄,说不定他会像萤火虫一样发亮也未必。与白皙肤色对比的是他的嘴唇,颜色深红,叔祖一微笑就会露出很尖很长的牙齿,反射出光辉。

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阿卡迪和祖赞娜对于这位叔祖的奇怪容貌不为所动,也毫不介意那对慑人心魂的眼睛。大公的目光扫过我身上的时候露出一种寻找猎物般的锐利眼神,我看了心头一惊,好似有阵寒风吹进来那样全身发冷,脑海里不由得有了个不该有的念头:他很饿,真的很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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