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与中国四周的大部分邻国不同,其过去几百年里一直抵制加入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日本是一个岛国,距亚洲大陆最近处不过百十英里,在长期隔绝中形成了自己的传统和独特的文化。日本基本上是一个单一语言和民族的国家,其官方意识形态强调日本民族的祖先起源于神。日本对自己独特的民族特征有一种近于宗教般狂热的信仰,日本社会及其世界秩序的顶峰是天皇。如同中国的天子,天皇被看做一个介乎于人与神之间的人物。日本的传统政治理论称,日本天皇是太阳女神的后裔。女神生了第一位天皇,并赋予他的子孙后代永久的统治权。因此日本和中国一样,认为自己远不是一个普通的国家。“天皇”这一称号本身——日本在给中国朝廷递送的公文中坚持使用这一称号——是对中国世界秩序的直接挑战。在中国的宇宙观里,人类只有一个皇帝,他的御座在北京。
如果说中国的例外主义是一个自诩驾驭万邦的帝国的体现,日本的例外主义则源于一个岛国的不安全感。它大量吸收中国的文化,但又害怕受其控制。中国人的唯我独尊感体现为,中国人笃信中国是唯一真正的文明,并邀请蛮夷到中国“接受归化”。日本人则坚持日本种族和文化独异的纯洁性,不愿意广施其惠泽,甚至不肯对那些出生在其神圣祖先之外的人解释自己。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日本与外国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似乎哪怕是与外部世界的偶然接触也会损害日本独一无二的特征。日本参与国际秩序的有限活动主要是通过它与琉球群岛(今天的冲绳及周围岛屿)和朝鲜半岛上的各王国之间的朝贡体制。不无讽刺的是,日本领导人沿袭了这一最具中国特色的体制,作为与中国分庭抗礼的手段。
亚洲其他地方的人民接受了中国朝贡制度的礼仪,把同中国的通商称为“朝贡”,借此打入中国市场。日本拒绝假朝贡之名与中国通商,坚持至少要与中国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中国之上。虽然中日两国之间一直有着贸易往来,17世纪关于双边贸易的讨论却陷入僵局,因为两国都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不肯遵从对方礼仪。
如果说中国在其漫漫边疆的势力范围因帝国实力和四周藩属实力的消长而变化的话,日本领导人则把摆脱本国的安全困境视为一个艰难的抉择。日本政治家的优越感不在中国朝廷之下,但认为日本犯错误的空间远比中国小。他们把谨慎的目光投向西边,一个由历代中国王朝控制的大陆,有的王朝政令直达日本的近邻——朝鲜。日本的政治家因此常有一种生存危机感。日本的外交政策因而在以下两者之间摆动,有时变动突如其来,要么与亚洲大陆不即不离,要么兴兵征伐,以求取代以中国为中心的秩序。
和中国一样,19世纪中叶,日本也与拥有它不熟悉的技术和绝对优势兵力的西方兵船遭遇。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马修·佩里率领的“黑船”抵达日本。然而,日本从这一挑战中得出了与中国截然不同的结论:它敞开国门接受外国的技术,革新政府机构,以求沿袭西方大国的崛起之路(日本得出这一结论也许是因为日本基本未受鸦片之害,故不排斥外国思潮)。1868年,明治天皇在其《五条誓约》中宣示了日本的决心:“求知识于世界,大振皇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