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林斯基夫人与芬兰国王(3)

"那么西格蒙德呢?"他问。布洛克先生的眼光越过他自己那张井然有序的办公桌,上面有一叠改好的作业、三支削尖的铅笔和一只雕刻成大象形状的象牙镇纸。当他把眼光抬起来看席林斯基夫人时,只见她显然是在苦苦思索。她目光扫过房间的几个角落,眼眉下垂,下巴在左右移动。她终于说道:"我们这是在讨论西格蒙德的父亲?"

"哦,不,"布洛克先生说。"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席林斯基夫人用一种既有尊严也很决断的声音说:"他是我同一个国家的人。"

其实是什么国家的人对布洛克先生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他可没有什么偏见;谁想结上十七次婚生出个中国孩子来那也不干他什么事。可是和席林斯基夫人的这次谈话里却有点儿什么让他感到不安。突然之间他明白了。那几个孩子一点儿也不像席林斯基夫人,可是哥仨呢却长得一模一样,既然他们各自有不同的父亲,布洛克先生不由得觉得这样的相似未免有点奇怪。

可是席林斯基夫人认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她拉上她那件皮夹克的拉链,转身走了。

"那正是我丢失的地方,"她说,迅速地点了点头。"Chez ()①那个法国人那里了。" 在音乐系,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布洛克先生不需要处理什么太挠头的事情,例如去年那位竖琴教师的事件,她最后竟跟一个汽车修理工人私奔了。现在只有一个问题让他有点儿心烦,那就是怎么去理解席林斯基夫人。他说不好自己跟她的关系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为什么自己的感情如此混乱不清。首先,整个世界她很少有地方不曾去过,她一开口便怪不自然地显露出自己经历丰富,哪怕是地角天边都能跟她扯得上一点关系。她会一连好几天连嘴都不张,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在过道上游走,脸上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可是突然之间又会揪住布洛克先生上衣的钮扣眼,发表起情绪激昂的长篇独白来,眼睛里充满感情、炯炯发光,声音因为渴望而变得热情充沛。她要就是什么事儿都跟你讲,要就是连一个字都不讲。不过,没有例外的,凡是她提到的每一个片断,都有点怪异,似乎是经过了折射。如果她说带萨米去理发店了,她给你的印象是出了国,仿佛她告诉你某天下午她在巴格达。布洛克先生简直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感觉。

他是非常突然地知道真相的,这真相使一切都变得非常清晰,至少是使局势显得很明朗。布洛克先生早早儿便回到家中,在他起居室小小的炉架上生起了火。他觉得很舒服,心想今天晚上一定会过得不错。他光穿着袜子坐在炉火前,一本威廉·布莱克的集子已经放在了身边桌子上,他给自己斟了半玻璃杯的杏仁白兰地。十点钟,他正在炉火前很惬意地打瞌睡,脑子里满是马勒云山雾罩的乐句和虚无缥缈思绪的半成品。这时候,突然之间,从这样微妙的恍惚状态里,四个字浮现在他脑子里:"芬兰国王。"这几个字他似乎很熟悉,但头几分钟他还无法确定它们来自何方。但紧接着他一下子就把线索摸清了。那天下午他正步行穿过校园,席林斯基夫人叫住了他,开始不知所云地胡扯起来,对那些话他也就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罢了;他心里在想的是他的对位课班上同学交上来的那摞卡农 ()①作业。现在,那几个字,她声调上的抑扬顿挫,异常清晰地重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席林斯基夫人是这样地开始她的讲述的:"有一天,就在我站在一家ptisserie ()②前面的时候,芬兰国王正好乘了一辆雪橇经过。"

布洛克先生在椅子里猛地坐直身子,放下他手中的那杯白兰地。那个女人是个病态说谎者嘛。她在教室之外所讲的几乎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倘若她通宵工作,她会远兜远转设法告诉你昨天晚上她去看电影了。如果她是在"老酒店"吃的午餐,她肯定会提到她午饭是在家里跟孩子们一起吃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一个病态说谎者,这便是一切疑窦的真正答案。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