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罗曼·罗兰(4)

墓·地

当天下午,我和妻子决定去十几公里以外名叫Breve的小村庄,那是罗兰与他的俄罗斯妻子玛丽最后安歇的地方。由于没有通往该村的火车和公交,我们只能想办法搭车了。

在法国,搭车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容易,有时很需要耐心。举着“BREVE”几个大字母,我竖起拇指,站在路边示意搭车。然而两个小时过去,谁也没有等到。过路的行人劝我们死心,说小镇不是巴黎,一般搭不到车;也有不少过路的车主,指着自己后座向我们表示无奈,瞧,我这后面已经装了几个呢!空车自然也有不少,大概因为嫌麻烦或急于赶路纷纷绝尘而去。

大约五点左右,我们回到了车站,询问是否有其他办法去Breve。有人递给我一个出租公司的小广告,上面有电话,说不太远,可以打车去。于是我便拨通了电话。对方是个男士,“很抱歉,我现在不开出租了。”

我准备打退堂鼓,盘算着该回巴黎了。就在这时,来了两辆车,从里面下来几个西部牛仔似的年轻人。他们高声地说话,一下子全冲进了车站,几分钟后纷纷退了出来。他们四射的活力感染了我,使我有了和他们搭话的兴致。走到哪,我都喜欢和陌生人说话。有次在马赛,和一位乘客聊文学,兴之所至,差点误了火车。一到布鲁塞尔,我便钻进酒吧,与当地人讨论欧盟,结果对方是个同性恋,只和我高谈阔论活跃于大广场附近的八家同性恋酒馆。

我走上前去,同一位戴着牛仔帽的年轻人打招呼,你知道出租公司的电话吗?牛仔说,想去哪儿?我说,我们想去Breve看罗兰墓。牛仔转回头问同伴,你们知道Breve吗?这时,其中一位小姐掏出了地图册,几个人开始埋头找了起来。不一会儿,牛仔回头兴奋地朝我喊,上车吧,我们路过!

La vie est belle(生活是美好的)。就这样,我和妻子女儿坐一辆车,行李放另一辆车去了Breve村庄。牛仔一行五人,中午从几十里外的乡下赶来克莱蒙西,顺便到车站遛了一圈。坐在车里,我的耳朵里回响起艾丽丝夫人的话,“生活多神奇啊,怎么会这么巧呢!多神奇啊!”

二十分钟后,牛仔将我们送到了Breve村。找酒吧老板问好了路,我们径自去了墓园,它静静卧在小村的教堂旁边。墓园的正面,是一条以罗兰的名字命名的大道,两旁排满了粗壮的栗树,生机勃勃。围墙的入口处用法文写着“罗曼·罗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此安息”。

走进墓园时,暮色已经苍茫。我大概转了半个小时,竟然没有找到罗兰的墓。过一会儿,来了几个意大利人。其中一位女士告诉我他们在克莱蒙西玩,听说这里有罗兰墓便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于是我便发动他们一起来找罗兰墓。如此打搅死者的安宁,让我这样的活人同样心有不安。找了十几分钟,意大利人终于放弃,陆陆续续走了。独自在墓地里走着,我只愿用目光为所有的墓石拂去尘埃。

晚上八点来钟左右,我终于找到了罗兰墓,它静静卧在教堂一侧的墙脚下。一块简朴的水泥墓石,淹没于青草与玫瑰之间。上面浅浅地刻着三行字:

RomainRolland

Et

SaFemmeMarie

(罗曼·罗兰和他的妻子玛丽)  

尾·声

近几年,因为《莫斯科日记》出版的缘故,在寻访罗兰时,我时常心事重重。1935年,接受高尔基的邀请,罗兰与妻子玛丽访问莫斯科一个月,写下对苏联略有微词的《莫斯科日记》,却在原稿标题下注明要求封存半个世纪,唯恐《日记》被苏联的敌人利用来攻击苏联。上世纪三十年代,法西斯军队将至,很多左翼知识分子一厢情愿地把俄国革命看作人类的希望。与罗兰的小心翼翼不同的是,法国另一位作家安德烈·纪德回国后立即发表了《从苏联归来》,对斯大林的极权主义直言不讳。对照两本书,有人因此得出结论:纪德不失知识分子良知,而罗兰的人品让人怀疑。

罗兰已矣。六十年过去,独坐罗兰墓前,更觉历史过于无情。长眠地下的罗兰已无法为生前的事作任何辩解,那些曾经热爱罗兰的人又何必为此神伤——对于现实与历史,以我们有限的人生究竟能了解多少真相?如雷颐先生在《罗曼·罗兰的担忧与胡适的反悔》一文中所说,胡适的幸运在于“天假以年”,历史给了他反悔的机会,而早在1944年就辞世的罗兰无此“机会”,所以对苏联自始至终充满了感情。认识一种社会的本质并非易事,常常需要几代人的时间。

从罗兰的墓园出来,我如释重负,于是和妻子商定连夜赶回克莱蒙西小镇。我们不太指望能搭上谁的车了。推着女儿的小车,我们沿着Breve的乡间公路慢慢地走着,仿佛在江南的乡下散步。远处的山坡,开满了向日葵,无数金色的花瓣,穿透了夜色,宛如灯盏。

星空之下,夜幕四垂,低头看着在一路颠簸中沉入梦乡的女儿,其实,十几年来,我不知疲倦地寻找罗兰,又与罗兰何干?

2004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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