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期(13)

他们有了自己的成员。他们是卡尔普、威尔士、斯托姆、戴尔、新入伍的年轻补给员麦克梯中士,还有两个排里的中士:一名军官,五个军士,加上戴尔。

他们差不多是六个军士和戴尔了。“大屁股虫”斯坦,虽然他批准了这次突袭行动,接受了一支汤普森冲锋枪,还是觉得他不能让一名军官去。他们被抓住了怎么办?营里会怎么看?团里会怎么看?一个军官指挥一场有组织的偷枪突袭行动!另一方面,斯坦跟前就有他父亲的例子,他想他的少校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会这么干的。这是一个很难做出的决定,斯坦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下定决心。

斯坦也被空袭弄得迷惘不安。他搞不清楚,作为一个军官和指挥官他是应该待在外面还是像其他人一样下到掩壕里。每个晚上,每次空袭,总有这个斗争。四处走动,像拿破仑时代的军官那样不屑于寻找掩护的确是英勇的,他能做到这点。但在这场战争中,常识让你保护自己,保护政府在你身上的投资,从而不在某次空袭中做无畏的牺牲。每次空袭斯坦都被这个选择搞得疲惫不堪后才最终回到坑里,现在这个决定就跟空袭时的选择一样让他难以决策。

最后他让卡尔普去。卡尔普他妈的谁也制止不了,这可一点都不假。可这事最终还是由他少校父亲的榜样决定的,斯坦还记得关于他父亲在法国执行偷窃行动的故事。这些给了他思想上一个具体的情景,从中找到一个可供他效法的对策。他不想让人看成一个泼冷水的老娘,用谨小慎微的馊主意扫人家的兴。卡尔普年轻,没什么责任要负,他到处乱喊,高扬手臂当然容易。卡尔普不用指挥这个连,不用对它负责。斯坦看着卡尔普,发现自己无意中为他曾如此渴望的连指挥权付出了代价。他唐突地同意了这次突袭,这样他感到在某种程度上有效地遮掩了他忧伤和消沉的年长意识。

“还有一件事要正式说明白,”他又说,“即对上级说时,有关此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你们做的任何事都与我无关。你们去了,一切全由你们自己负责。”

他认为那是一个对他的立场相当圆满有力的陈词。他想他大胆而得体地表达了他的意思,他为此感到高兴。但他的高兴很快就被另一种向他袭来的情感打消了,他想到了很快他就要率领这群精力旺盛的人去打仗,他们当中有些人在战斗中肯定会死去,他自己也非常可能会死掉。

斯坦给卡尔普划了一条界限,其他任何军官都不能参与这件事,这是斯坦一道不容商讨的死命令。其他三名排里的年轻军官脸色很快阴沉了下来,他们都想参加此次突袭行动。

唯一不想去的就是副连长乔治·班德,不过他想要一支冲锋枪,他也得到了。

班德中尉不赞成,或者说不喜欢他上司处理整个突袭行动的方式。班德个子很高,背微驼,面色憔悴,原是中学教师,候补军官学校的毕业生,严格的队列操练也没使他的脊梁骨挺直过,他的一双眼睛奇怪地凸出来,好像是必须配戴眼镜的样子。但班德觉得他了解军队。如果你要去指挥一个连,你就得去指挥它,你不能让你的下级感觉他们可以左右你的决定。只有避免那样,甚至类似情况,你才能真正地指挥。只有通过你的指挥,才能激发和促进真正的同志间的紧密合作关系,这种关系应该存在于共同面对战斗的严酷和震撼的人们的灵魂中间,它是战斗中最伟大的人类价值。任何其他的做法都会导致分裂涣散,而不是团结。正是团结把人类和世上其他兽类区分开来。

在班德看来,最为深厚也最具男子气概的友谊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质,它存在于这样的男人们之间,他们共同分享体验战斗的伤痛与死亡、恐惧与悲伤,还有快乐。因为确实存在快乐,竭尽所能的快乐,和朋友并肩作战的快乐。班德不知道这种强有力和富有男子气概的友谊从何而来,也无法确定是什么促成了它。但是他知道,这种友谊确实存在,而且有好几次班德觉得跟手下这班人的关系比跟自己的妻子更要亲密无间。

然而,班德清楚,要达到这种亲密的关系,不能通过斯坦所用的方法——让手下人分别用各自的头脑思考,以各自的方式行事。身为指挥官,你必须要让自己的部下知道他们的位置。你还必须要让他们清楚什么是允许做的,什么是不允许的。你的部下需要知道这些。如果斯坦想派卡尔普去,一开始就应该说出来,而不是让别人说服自己去做这事——或者他应该拒绝并坚持己见。正如他应该教训一下傲慢的威尔士,迫使他规矩老实些,而且很早以前就该这么做了。

可是,班德对这一切都没有说什么。这里不是他进行干涉的场合——尤其是有下级军官和军士在场的情况下。他唯一一次出声就是谦逊地低声请求获得一支冲锋枪——他知道只要自己要求,斯坦就会给他的。斯坦果然给了他一支。

除去被斯坦和班德这两位指挥官占去的两支,还剩下四支汤普森冲锋枪。为了避免日后的争论,他们决定预先分配好这些枪。卡尔普理所当然得到一支。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沉默、避免提到自己在林中还藏有一支这种枪的戴尔,以发现者的身份也获得了一支。威尔士和斯托姆,作为军士中职衔最高的两位,分到了剩下的两支。年轻的补给员麦克梯倒没想要冲锋枪,因为他不想跟这个连一起上阵打仗,而这次他跟着去袭击只是图个快乐。两位排里的军士则不得不满足于所拥有的卡宾枪,不过由于能够有机会参加行动都还很高兴。

这一切都是在那天下午袭击行动出发之前才决定下来的,七名袭击者身佩借来的手枪,神情激动地站在连部帐篷边上。

戴尔没有提到那第七支枪,因为他并不完全相信这次袭击能够顺利完成。怀着对权威根深蒂固的怀疑,他害怕自己那支汤普森冲锋枪可能会在袭击开始之前就被“大屁股虫”或者“厚脸皮”班德(高个子乔治偶尔被叫的绰号)据为己有——那样的话,若是袭击不成功,他就该倒霉了。袭击成功结束后,戴尔故意慢吞吞地把冲锋枪从藏匿之处拿出来,装作怯懦地为自己的不老实咧嘴笑着,这样将这事化为了幽默,每个人都被逗得笑出声来。意外多出的那支冲锋枪给了麦克梯,他已经改变了主意,决定若有机会,他自己会和斯托姆和其他炊事兵一样,也上阵去看看战斗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的机会来得比任何人所预料的要快得多。

群山中迫击炮和轻武器开火的声音一天比一天来得刺耳,一天比一天来得猛烈。铆足了劲在泥土路上奔跑的小吉普越来越多,它们上面载着携带地图盒的高级军官,加速前行。这一切三连的人都看到了。可是,当接到命令准备开赴前线时,大家还是被惊呆了。当然,一部分原因是某种程度上说来,他们从未认为这样的时刻会真正到来。开赴的命令似乎来得那么突然,那么出乎意料,就像在山洞里的爆炸声一般在耳畔不断回响。

法伊夫下士坐在水罐上,正待在连部帐篷外的阳光下,这时连里的吉普载着“大屁股虫”和司机轰的一声停了下来。“大屁股虫”的膝盖上还横放着个地图盒。还没等他俩下车,法伊夫便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回来后要说些什么。那一刻,法伊夫觉得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其实并不是山洞里的爆炸声,而是嗓子眼下边自己心脏的缓慢跳动。心中勉为其难和满怀期待这两种感情将他往两个相反的方向用力拉扯。只要他再激动哪怕一点点,就得担心这种激动会变成公开表露的恐惧,一发而不可控制。

仅仅几天之前,为冲锋枪袭击而进行的讨论中法伊夫是个局外人,为这事他至今不能原谅威尔士。他是那么想要获得一支那样的枪,也那么想参与那次袭击行动,以致每想到这件事时,整张脸便扭曲得如同怪兽面具一般。

他甚至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说自己绝不会去求威尔士办什么事,可为此事他明白地向威尔士提出了请求。当然,是在一次休息中,在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他甚至根本没提要枪的事。只要能参加行动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浓眉大眼的军士长却只是盯着他看,一副故作惊讶的样子,凶神恶煞般的眼神亮得仿佛能杀人一般。

“毛孩子,”他说,“我要记录三个新疟疾病员病历的报表,五分钟里拿来,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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