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期(6)

就在这儿,他们情感上对那件死亡衬衫的反应像不散的阴魂又冒了出来,表现的形式是虚张声势,故作勇敢。“大个子”奎因首当其冲。坟墓本身沿着丛林的边缘大概有四十码长,刚好被层层的叶子遮掩住。它是把以前日军的战壕加宽挖成的。那坟墓或许挖得很浅,或许埋着不止一层的尸体,因为到处都是尚未腐烂的残肢断臂或尸体上的其他有棱有角的小部件如膝盖和胳膊肘子等从回铲的松土中钻出来。

显然,不说别的,这是一个有利于环境卫生的安排。这是很好理解的,不妨设想一下笼罩在阵地上空那古铜色的刺鼻气味,要是在人走近壕沟边时,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强烈,会怎样呢?这地方在尸体埋葬前肯定跟地狱一般可怕。埋的无疑都是日本人。一个从前做过殡仪工作的士兵检验了一下在坟墓边露出来的一只发绿的半握着拳的手后,判断这些尸体埋下有一个月了。

离壕沟的边缘不远,一条粗短的大腿,穿着日本兵的军裤,斜插在土里。“大个子”奎因走过去停了下来。几个在他前面的人急不可待地想去看看,鲁莽地踏入了坟墓,却慢慢地陷入了泥土和死人中间,直陷到膝盖那么深。那些双脚正在下陷又没有任何固体物可以支撑的人全都以惊人的敏捷跳了回来。他们破口大骂,满身臭味,给那些捧腹大笑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前车之鉴。所以,奎因没敢冒险再往前走。

奎因穿着战斗靴踮着脚尖恰好站在硬地的边缘处,身上冒着一点汗气,脸上带着奇异的绷紧的笑容,嘴巴咧得很大,使一排大牙在绿光中看上去像个熠熠闪光的小型钢琴键盘,回过头去挑衅地看了看其他人。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他已经受够了对他个人的侮辱,总有一天,天佑神助,他要报复了。

“看上去这家伙还是个健康的样板。身上应该有些值得带回家的东西呢。”他来了个开场白,一边俯下身去抓住那只穿着鞋的脚,试探性地摇了摇想看看在土里黏得有多牢,而后用力一拔。

壕沟的地面像遭了地震一样地颤动,原本平静的苍蝇随之惊惶失措,嗡嗡地乱飞了起来,不久又安静地落了回去。在丛林的暮色中,人人都睁大了眼看着。奎因还抓着那条腿,而那条腿本身也还在壕沟里。时间静止了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毫无运动或呼吸,之后奎因又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拉那只脚;再一次,苍蝇惶恐地嗡嗡飞起来。那条腿仍然黏得很紧。

为了不输给别人,站在原先做过殡仪工作人身边的那个士兵走上前去抓住一只颜色发绿的半握着的手。这人便是来自印第安纳的小伙子,二排的一等兵霍夫。他紧抓着那只手像握手似的,仿佛在祝福它以前的主人一路走好。他另一只手也抓住那手腕,傻傻地笑着,同样用力一拽。对于他,也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其他人好像把这两个举动作为范例,开始散开在坟墓的边缘。他们看上去被一种奇怪的傲慢所影响。他们对那些暴露的尸体推推戳戳,用步枪枪托敲打这个日本兵的膝盖或那个的肘部。他们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一种拉伯雷式的情绪席卷了他们,使他们行为粗野、纵声大笑。他们肆意暴虐日本人的肢体,高声狂笑,每个人都努力比别人制造更大的声势。

就在那时,出现了第一个纪念品,即一把生锈的日本刺刀和刀鞘。发现它的是一等兵多尔。他感到脚下有个硬硬的东西,便伸手去看是什么。多尔在发现带血迹的衬衫过程中发挥的是较为次要的作用,并且一句话都没说。他不能准确知道它使他有什么样的感受,但不管怎样都不怎么好。他一直都感到十分的沮丧以致起初都不肯和其他人一起在土堆中寻找纪念品。满战壕的日本兵尸体使他感觉更不舒服,但他感到绝不能显露出来,所以就加入了他人的行动;但是他心不在焉,也没有这方面的欲望。完全凭运气他发现了那柄刺刀,使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把它打磨干净并截短些便可制成一把腰刀,比他现在那不值钱的东西好得多。多尔的心情大为好转,把它高举起来以便让大家看到,并大声呼喊他的发现。

在壕沟更远处的另一边,奎因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日本兵的腿。他其实并不打算把那条腿或连着大腿的那段尸体拉出来。他只是想给他们和他自己看看那些尸体,即使那些日本人的尸体带有上帝才知道的极端肮脏的东方疾病,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可怕的。但随即霍夫也这样做了,并且还那样拼命想超越他。再说本来不想来的窝囊废多尔竟然找到了一把日本刺刀。

奎因坚定了信心,抓牢了那只脚,更是咬紧牙关,咧着嘴巴露出钢琴键盘般的牙齿。他再次试着摇了摇那条腿,显示出这是最后的决定性的个人挑战。之后,他磨了磨他那露出的大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用尽浑身的气力往外拽。

贝尔站在后面,没有参与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而是全神贯注地看着,惊恐又着迷。他仍然不能摆脱先前的幻觉,幻想自己在做噩梦,但很快就会在家中醒来和马蒂一起躺在床上,把他的脸推向她酥软的乳房之间忘却噩梦。他会把脸向下滑去,吸吮她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女用香水,这种香味常常使他感到心旷神怡,神安气爽。与此同时,贝尔也知道自己不会醒来,他又一次被自己的思想所捉弄,感到马蒂那奇异超灵的影像在附近的某处看着。但这次不是把他看做坟墓里的一条腿,像以前她看他穿着那件衬衫,她现在站在他身后的某处,看着他周围的场景。禽兽!禽兽!简直是畜生!他听得见她的喊声。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禽兽!不要只站在那儿!阻止他们!阻止他们!人的尊严都到哪儿去了?禽——兽——!那声音在他的头脑中回响,慢慢地在树林高处的阴暗处消失,而他继续站在那儿,观看着。

“大个子”奎因正在拼命使劲。他的脸憋得通红。头盔下面的脖子青筋暴起。他的大牙,现在完全露了出来,在他的脸上映出白光。他一边竭尽全力,甚至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一边从喉咙中发出难以听清的、类似狗儿低声尖叫的哀嚎。

贝尔十分清楚那条腿是不可能从身体上扯下来的。因此,只剩下两种可能。贝尔十分清楚(并非他毫无同情之心),奎因已经公开要这么做了。他现在必须要么把整个尸体拉出坟墓,要么承认自己还不够强壮做不到。贝尔默默地看着奎因竭尽全力要去赢得这场自欺欺人的试验,吸引他的东西大大超出他现在所见到的。

我能怎么做呢,马蒂?无论如何,你是个女人。你想要创造生命。你不了解男人。即便在他的内心里也含有骄傲和希望的成分,他不想看到奎因失败。尽管四肢麻木,心里难受,贝尔突然想大声地呼喊:加油,奎因!加油,兄弟!我支持你!

在壕沟的那一边多尔的反应则完全相反。狂暴、嫉妒、怨恨,他一心一意全然不希望奎因赢。刚刚得到的那把刺刀已被他抛到脑后,垂在他手下,他屏住呼吸,绷紧腹肌,努力帮那尸体对抗奎因的力量。他妈的,多尔咬牙切齿地想,他妈的。好,他比我们强壮,那又怎样?

奎因对于任何一种反应都十分在乎。他盯着下面,眼睛凸出,牙齿裸露,在他用力时他的呼吸从鼻孔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他十分肯定地相信那条腿在被扯展开来。这腿的腿肚子肌肉结实,裹在羊毛绑腿里,即便死了还保持弓形姿势,趾高气扬的样子,看上去跟腿的主人公生前一样那么自恃,那么充满了日本人的极度优越感。奎因朦胧地感到其他人都放下手上的活儿在看着他。但他已经使尽了全力。绝望中,他要求发挥出自己超常的潜力。他现在不能放弃,不能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放弃。有一次在执行勤务时,他曾经把刚从树桩上砍下的整棵大树扛到了背上。他集中注意去回忆那个情景。奇迹般的,那条腿开始松动了。

慢慢地,梦一般地,那具有幸被泥土覆盖的尸体一点点地滑出了坟墓,就像某种发疯的、亵渎的滑稽剧在模仿耶稣复活。首先出来的是那条腿的其余部分;而后是另一条腿,以奇怪的角度飞出;再就是人的躯体;最后是肩膀和伸开的胳膊,看上去好像那人正努力抓紧泥土,防止自己被拉出来;最终才是那沾满泥土的头部。奎因喘了口大气,把抓着那只脚的手一松,向后退去,差点儿跌倒在地。之后,他只是站在那儿,低头看了看他做的作业。那戴着钢盔的头沾满了泥土以致无法分辨其面部特征。当然,整个尸体都沾满泥土,无法说出除了他身上穿的军服外还有没有其他装备。奎因没有想要靠近它,继续看着那尸体,大口地喘气。

“嗯,我想我是错了,”他终于说话了,“我猜这人身上毕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好像他的话把人们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解放了出来,观众中突然迸发出一阵自发的、微弱的对奎因的欢呼。头顶上,鸟儿振翅,惶恐地鸣叫着逃走。奎因突然谦虚起来,回头笑笑,全身直冒汗。但是欢呼以及随后的活动突然被一个新的发展止住了。从坟墓里冒出一股新的气味,明显不同于以前绿色的气体,好像出自不同的来源,看上去像一股油腻的雾,从满身是泥的尸体周围升起,向四周散开。伴着失望的咒骂和痛苦的惊呼,人们开始后退,继而终于转身就跑,把尊严和其他一切全都抛在脑后。只要是有鼻子的人,都会被那股臭气熏得狼狈逃窜。

贝尔和大家一同逃窜,跟他们一样没有感觉地笑着,跑得气喘吁吁。他奇怪的感觉像梦幻一样,发现一首新的流行歌曲的名字一遍遍地出现在他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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