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期(5)

“嗯,这要怎么处置呢?”最先把衬衫捡起来的人说。

第二个捡起衬衫的人听到这寂静中的话语,好像摆脱了责任似的,立马把手一松,向后退去。他拿着的那一半潮湿而粘满泥土的衬衫重重地落下去,摆向第一个人。后者把胳膊一伸,不让衬衫碰到他,继续拿着。衬衫就在那儿摇来晃去,就像一面象征爱国主义的旗帜——上半部分吹不到风而黯然失色。

“我觉得好像不该……”他开始说,却又停住。他话的结尾声音小得只能靠猜测了。

“你说好像不该是什么意思?”奎因突然愤怒地问道,几乎是在尖声叫喊,话说完之前,他设法把声音压低到了平时的样子,“有什么不该?”

没有人回答。

“就是件衬衣,不是吗?又不是穿着它的那家伙,不是吗?你想怎样?把它带回连里去啊?带回去做什么?埋了它?还是把它给斯托姆擦炉子?”

奎因很少会说这么多。但至少他又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嗓音,像众人所期望的那样用低沉的声音说话了。再一次,没有人回答。

“哪儿找到的还放在哪儿。”他沉闷地说,话中带着权威。

那个士兵(仍然用拇指和食指拎着那衬衫,好像会弄脏他似的)一句话也不说,转过身去,一挥臂把它扔了出去。它飘落回地上,两头张成一定角度,不再是一团。

“对,耶稣把它扔哪儿就让它待在哪儿吧。”另一个人说。没有人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人们脸上那种屏住呼吸,好奇的性爱表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性负疚感的忧郁的表情。似乎没有人想和别人的目光相遇。他们看上去怪怪的,像一群男孩儿在一起手淫时被抓似的。

“好吧。我们在周围再看看吧。”有人说。

“对,说不定能发现这儿发生过什么呢。”

所有人都想要离开。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绪下,他们果真发现了战场,就在旁边,后来又在战场旁边找到了战壕墓。

自从发现了那件衬衫后,他们都感到有一种奇怪的虚幻感。那幽暗的、湿漉漉的、毫不通风的丛林,加之它高高的大教堂似的拱顶没有帮助他们减轻这种感觉。打仗、杀戮以及被能打穿你的身体致人死亡的子弹击中,这些都是真实的。确实他们都还活着。但太多了,他们无法消化吸收,留给他们的是一种难以抹去的噩梦般可怕的感觉。

大家都缄默不言,因为很自然谁也不愿意向其他人承认这种没有男子汉气概的反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吸着这丛林里的绿色空气悄然离开。他们的思想已经畏缩不前。当思想那样停滞不前时,现实比噩梦更不真实。每个人每一次都努力设想自己会死,努力想象那子弹穿过自己肺部的经过,但最终却发现在被自己的思想所欺骗。唯一所能设想的便是在死的时候摆出他要做的那个英雄的、勇敢的姿势。其他的东西是不可想象的。与此同时,在每个人内心深处,像人们难以控制地用手指甲去抠一个结痂的伤口那样,有一个声音在轻轻说道:这样做值不值得呢?只为向别人证明你不是懦夫而去死,了此一生,真的值得吗?

他们默不做声地重新排起队列,各人的位置几乎跟原来一模一样。他们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出于本能地都向左前行,队伍由奎因统领。就在队伍的左边,在队伍的另一头,尾部,他们发现了早先被遗弃的、破烂不堪的炮台阵地。他们在进入丛林时向右偏了大概三十码,所以没有看见那些炮台。若不是发现了那件衬衫,之后又没有理由地把队伍向左转移的话,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这阵地无疑是日本人的,而且显然是一个失守的阵地。或许在不久前,日本人沿着丛林的边界有一条防线,三连的人恰好就在防线从边缘蜿蜒曲折地折回丛林深处的地方碰上了。这个阵地严重失修。曾被用做防空掩体、战壕和壁垒的石堆、土丘、壕沟、地洞在巨大的树干和丛生的灌木之间像一条土带子,一直延伸下去,消失在丛林深处的幽暗中。这里,万籁俱寂,偶尔会听到几声响亮的鸟鸣。在幽暗中,这群人巴不得有个机会忘记衬衫一事,急切地奔了过去,带着一种痛苦的、近乎色情的受虐狂倾向,开始爬到石堆上面去察看很快有一天他们自己将会面临的东西。那个大坟墓就在这些石堆的后面,只不过因为躲在石堆后而使他们看不到罢了。

从高地的顶处看一下这里的地形,就足以看出美国海军陆战队以及(由衬衫得以证明)美国步兵师曾攻打过或反攻过这条防线。他们慢慢地向这里推进(那很明显),并且也许好几次踏上过这些三连士兵刚才走过的路。小树的残桩、践踏过的灌木丛、砍断的藤蔓以及弹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防线前方这片土地所遭受的迫击炮和机枪火力的大小。新的草木已经实际地掩盖了大部分痕迹,不经一番寻找是发现不了的,但它们毕竟在那儿。那些被子弹打得弹痕累累、遍体鳞伤的参天大树,像深埋的柱子一样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儿,似乎只有它们经受住了这新型的热带风暴而未受到严重损害。

士兵们像一群精力充沛的蚂蚁似的四散开来,戳戳这儿,瞧瞧那儿,什么东西都要看看。弄点儿纪念品成了他们的当务之急。但不管他们多么贪婪地搜寻,几乎没有东西留下供他们寻找。负责打扫战场的军需兵已经仔细彻底搜查过这块地方。没有小件装备,没有带倒刺的铁丝网,甚至连日本弹药筒的外壳或旧鞋都没留下来供他们这些拾破烂的人捡。一旦使自己失望地确信了这点,他们便好像协商一致似的,把他们全神贯注的并仍带有点敬畏的注意力转向了那长条形的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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