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13)

背上全副野战装备后,士兵们都是鼓鼓囊囊的,他们发现要通过狭窄的楼梯都很困难;爬完三段楼梯后,每个人都气喘吁吁了。他们爬上了甲板,这时正是上午十点多,阳光灼热,海上的空气很新鲜,他们的指挥官“大屁股虫”斯坦上尉站在舱口,背着野战背包,提着地图盒,戴着眼镜,身上挂着自动步枪、手枪和水壶。他凝视着头盔下那一张张紧张的脸孔,感到一阵哽咽,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但作为指挥官他必须得忍住泪水,必须表现得坚定沉着。他的责任感非常强,几乎是神圣的。他十分珍惜这种责任感,不仅如此,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责任感。如果现在他父亲能看到他,这该有多好啊!

在他身边站着军士长,看上去已经不再像那个怪僻的威尔士了,现在也是全副武装,戴着头盔。他也盯着这一张张脸看,不过却是用另外一种眼神看:一种狡猾诡诈的眼神,好像他知道一些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一个班接着一个班,一个排接着一个排,士兵们沿着船舷走去,攀着网梯爬下这艘有四层楼的船,跳进连续不断往返于海岸与船舰之间的步兵登陆艇。只有一个家伙摔了下去,不过也只是轻微地扭了背,因为他摔在了已经在登陆艇上的两个士兵身上,三人带着满身的装备轰的一声倒在了钢制的甲板上,骂骂咧咧。不过这艘艇的驾驶员告诉他们在这艘船上受伤的士兵已经有十五个了。驾驶员冷冷地嘲讽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不足为怪。三连听到这个消息,猛地意识到这是第一批伤亡名单:这个师在战场的第一批伤亡名单。他们原来还想至少也应该是炸弹或机枪造成这些伤亡。怎么是掉进登陆艇里?当他们站起来还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看见海岸、沙滩、椰子树离他们越来越近了。靠近岸的时候,他们可以看到有一片椰子林的树顶都被炮火轰掉了。多尔那个班所在的登陆艇的副驾驶员和其他人一样,也是陆军运输部队的,他咧着嘴笑,一副十足海军军官的派头,俏皮地说:“很高兴你们登艇,先生们!”然后他又干巴巴地祝贺说:“你们队挺幸运的。日本鬼子大约……”他看了看他的防水手表,“十五分钟后才会到。”

“你怎么知道的?”多尔班的中士菲尔德问。

“我们刚从机场得到的消息。”副驾驶员笑着说。

“但是他们不想办法把船给弄走吗?”

“没办法,时间不够。我们只能继续把士兵运下船。”副驾驶员似乎一点也没把这放在心上,而自豪地佩带着新手枪的多尔紧紧抓住舷缘,以使自己在颠簸跳动的登陆艇上保持平衡。听到这个消息,他回头看着那艘渐渐远去而变小的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他由衷地希望再也不要看见那艘旧船,也不要看见任何一艘船——除了一艘,那就是带他离开这个岛的那一艘。

“反正他们来的时候你们干掉他们就行了。”副驾驶员说。

“但是战斗机……”菲尔德开始接话。

“它们会尽力的。它们总是能干掉一些。不过有些日本鬼子还是能躲掉飞机的攻击。”

“嘿,特瑞,抛水砣。”主驾驶员沙哑地叫道。

“啊,是,长官。”副驾驶员冷淡地应了句,走到船尾去了。

他们面前的那座岛渐渐大了起来,现在他们可以看清一个个人在大堆的军需品之间来回奔跑。多尔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些人。他们的身形慢慢地大了起来。多尔还是盯着他们。他被一种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给迷住了。是什么让这些人这样做?他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充满了敬畏。是什么让他们待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站起来离开,全部都走掉?他所知道的就是他感到害怕,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害怕,但是又不是像以前那种害怕。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喜欢。

“抓紧扶牢,准备登陆!”驾驶员朝着他们喊。多尔赶紧抓牢。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登陆艇先是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然后越过障碍,继续向前冲,又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猛烈地摇晃了一通,随着震耳的摩擦声向前滑了几英尺,终于停了下来。多尔就这样来到了瓜达尔卡纳尔岛。艇上其他人也一同来到了这个岛,但多尔没顾得上想这些。登陆艇前面的滑板在那个爱说话的副驾驶员的操作下几乎在登陆艇还没停下来之前就开始放下了。

“所有人都下船!”驾驶员叫喊着,“没有搭板!”

在滑板前面还有两英尺的海水,不过很容易就跳过去了;只有一个家伙在滑板上滑了一下,掉进了水里,一只脚全湿了。当然那不是多尔。登陆艇一边掉头一边把滑板收回去,准备开回去接另一批人。士兵们在沙滩上艰难地行走,小心谨慎地穿过人流,来到“大屁股虫”斯坦和班德中尉集结部队的地方。

法伊夫下士当然是在那艘运送指挥部人员的登陆艇上。从那艘艇的驾驶员那里法伊夫听到了和多尔听到的几乎相同的话:“你们队挺幸运的。日本鬼子还在路上。”运输舰肯定是被发现了,不过他说他们提前下船了,所以不会有危险的。法伊夫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好,处理得那么迅速。就像是一件日常的事务,一件普通的事务。然而在这样的表面之下却是流血:流血,伤残,死亡。这看上去很奇怪,而在法伊夫看来尤其古怪。机场得到了消息,显然是通过无线电从一架飞机那获取的,然后把这个消息发送到了海滩上,所有登陆艇的驾驶员都被通知到了——或是他们相互之间传递了这个消息——而且如果说船上的部队还不知道的话,至少几乎所有船员和指挥官是得知了这个消息的。可是人们却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等着看将有什么事情发生。法伊夫偷偷地看了一眼周围的一张张脸。“大屁股虫”斯坦不停地调整眼镜,一遍又一遍,把右手的拇指和其他手指放在镜框上,这暴露出他的紧张不安。班德中尉不停地舔着嘴唇,也显得十分紧张。斯托姆是面无表情。二等炊事兵戴尔眼里放着光,不停地眨眼睛。威尔士的眼睛在强烈的阳光下眯成了一条缝,没有显露任何东西。不是高兴也不是别的什么,甚至连嘲讽也不是。法伊夫希望他自己的脸看上去是正常的,不过他感觉好像额头上的眉毛蹙得太高了。上岸后,领路的把他们带到指定地点,那是在一片椰子树的边缘,这片椰子树一直延伸到海滩上。法伊夫一遍遍地对自己重复登陆艇驾驶员在途中说的话:“你们队挺幸运的。你们提前下船了。”

在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当飞机来的时候,它们只是攻击舰船,而没有攻击岸上。因此,法伊夫,还有三连的所有人,就像是坐在马戏团表演的正面看台上看演出一样看着这一切。热爱人性的法伊夫至少会在这一切都结束后,希望当初根本就没有座位。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一切迷住了,一种病态的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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