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长期废弃的旧煤气管从厨房的冰箱后面一直连到阁楼。芬恩打算利用这根管子。他割下六英寸长的一段,然后拿着一根一端安有一个一百瓦灯泡的长导线回到阁楼。他很快就找到了煤气管的另一头,开始切掉密封的顶端。他一边工作,一边思考人类的懦弱、恐惧和矜持。
芬恩有一种幽默感,尽管这种幽默感还远远不能被称为讽刺或不协调。他觉得卡雅法斯很可笑,在他们的所有交易中,他从来没有直接说过他希望芬恩做什么,一切都需要芬恩自己去理解。
“芬恩,”卡雅法斯曾经说过,“我已经智穷力竭了。我对她说:‘夫人,我给您五千英镑,五千英镑,夫人,请您放弃这幢房子吧。’‘求求您。’我说,‘我跪下来求您。’你猜她说什么?她说:‘我可是千里迢迢从塞浦路斯过来的。’”
“嗯,”芬恩说,“嗯,嗯。”这是芬恩惯有的回答方式。
一种不可言喻的狡诈和贪婪神情浮现在卡雅法斯的脸上。芬恩已经猜出他想做什么了。他以前为卡雅法斯干过活儿,做过其他事——一个职业杀手在工作期间所要做的事,尽管事情从未如此严重。
“所以,我心里盘算着,”卡雅法斯说,“我就不再给您出价了,夫人,我不给您五千英镑。我要把这笔钱送给我的朋友芬恩。”
事情就是如此。无论如何,芬恩不是要求他人信任自己的那类人。他只是点点头,说:“嗯,嗯。”接下来,卡雅法斯又给他拿了一听菠萝汁,并把顶楼公寓的钥匙交给了他。如今,第一期款已经送到了他的手上……
芬恩已经把一截电线插入阁楼那端的管子里,一直延伸到冰箱后面,磨损的末端从被切掉的部分伸出来——只有很小一部分——只有眼尖的人才能发现。电线的另一头连到活板门,还多出两码。芬恩差不多满意了。他本可以不需要电线、煤气管和活板门这些道具,也不用如此费力的。他陷入对往日的追忆中,回顾少年时代和青春年华,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他本可以在这幢房子里来一场疯狂的恶作剧的。他充满向往地怀念着旧日的时光,仿佛一个男人回想他年轻时幼稚的爱情——用砖头砸别人家的玻璃,把画像都从墙上震下来了;让花园外一块谁也搬不动的石头突然出现在奎妮家起居室地毯的中央。如今这种能量不见了,也许是因为天真不再,也许是因为不再吸食上学时唆使男孩子犯错的大麻。之后芬恩再也没有吸过大麻,甚至不抽烟、不喝酒。如果你打算成为一个内行、一个神人、一个大师,这么做值得。
他检查了冰箱后面的电源,那里有一个备用插座。一团原本铺在阁楼地板上的黑色绒毛状灰尘此时落入浴缸里。芬恩用随身携带的抹布将它清理干净,直到浴缸表面恢复成他刚来时的淡粉色。之后他把铝制梯子放回壁橱,把导电环放入一个手提塑料兜里。他忙了一整天,但这期间的每一分钟他都能从卡雅法斯那里得到丰厚的报偿。
弗雷泽夫妇随时可能回来,只要芬恩在这之前离开安妮·布莱克的公寓就不要紧了。他随手关上她家的门,屋里一片漆黑,然而芬恩并没有开灯。他训练自己掌握的多项技巧之一就是,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
外面的空气异常清新,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黄色和白色的街灯发出亮光,使那轮苍白乏味的月亮显得有些暗淡。芬恩发动货车时,正好看见艾奥尼迪斯太太穿过街道,打开他刚离开的那幢房子的大门。阴郁、矮胖的艾奥尼迪斯太太总是穿着一袭黑衣。他开车驶下达特茅斯公园山,挤进地铁边的车流中,耐心地等待红绿灯。
芬恩居住的房子属于一个不幸的商人,差不多从第一任主人开始就坏事连连,而第一任主人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登上房子内的楼梯,这里的楼梯比摩德纳街的楼梯还要宽。从各扇门后传出音乐声、说话声、煮饭的味道,以及从一个高岭土做成的小烟斗里散发出来的大麻的味道。他经过自己的房门,继续向上走,来到顶层,敲了一下第一扇门,等也没等就走了进去。
这只是一间屋子,不是公寓,被分隔成几小块——起居室、卧室和厨房。其中的两个隔间是芬恩自己搭建的。你若从厨房进入,会惊奇地发现这里有非常多的架子,上面东西塞得满满的,一个摞着一个。一夸脱的东西怎么能挤进只有一品脱容量的罐子里?简直是个奇迹。在这个九乘八英尺大的起居室里,有上千件价值不菲的漂亮小玩意儿陈列在架子和墙壁上。
煤气暖炉开着,一只绿色的小鸟安静地坐在笼子里,丽娜正在用钟摆占卜。
“喂。”芬恩走向她,抓起她闲着的那只手。他们从不亲吻。她对着他微笑,一个甜蜜茫然的微笑,好像她看不太清楚他的样子,或者正在看他之外的某物。他坐在她身边。
芬恩不会用钟摆做什么,但是丽娜的能力很强,就像会使用魔棒一样。这很可能是医院里那些人把她称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原因之一。摆锤是一颗玻璃珠,悬浮在一片棉布上,当丽娜用右手拿着它时,它会顺时针摇摆;当她把它放在左手上时,它会逆时针摇摆。很长时间以来,她一直依赖钟摆给出是或否的信号,并把最终结果记录下来。钟摆刚刚就某个问题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她还没有告诉芬恩,丽娜叹了口气。
她老得可以做他的母亲了,她看上去干瘦、透明,仿佛一片枯叶,或是一只被潮汐磨损得快消失了的贝壳。芬恩有时想,他可以透过她的身体看见光。她的眼睛和他的很像,只是更和善些,她的头发原本和他一样也是金色的,不过现在已经回复到起初的白色。她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从二手服装店里淘来的,这个街区布满这种商店。作为住在南莫顿街上的汉普斯德女人,在这些商店里购物能给她带来强烈的快感。多半时间她是快乐的,尽管也有恐惧的时候。她相信自己是布拉瓦茨基夫人①投胎转世,医院认为这是典型的妄想症,芬恩则认为转世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今天买什么东西了吗?”他问。
她迟疑了一下,露出淘气的微笑,看起来好像无法继续保守秘密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大声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
芬恩点点头。
“你以为我忘了吗?我不可能忘的。”她突然害羞起来,在钟摆上方紧握双手,眼睛向下看,“包里有给你的东西。”
“哦,哦。”芬恩应道。
包里有一件皮衣,黑色、长款、双排扣,十分破旧,多处有磨损,衬里是破破烂烂的丝绸。芬恩把这件衣服套在身上。
“嗯,”他说,“嗯!”看起来像纳粹党突击队员的外套。
①布拉瓦茨基夫人(Madam 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纪的“预言家”,擅长占星术,传说她出身俄罗斯贵族,是神智学会的创始人。她是一个非常有争议性的人物,一些人觉得她是先知,另一些人觉得她是骗子。
他扣紧皮带。“这一定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他说。
她内心一阵狂喜。
“我会帮你把衬里补好的!”
“你忙了一天吧。”他说。对于这个房间来说,这件外套太大了。他每动一下身子,都有撞翻小玻璃罐、小酒杯、陶瓷狗、卵石、贝壳,以及沙司罐里那几束干花的危险。他小心翼翼地脱下外套——几乎是毕恭毕敬的——就为了取悦丽娜。那只绿色的小鸟开始歌唱,歌声既刺耳又悦耳,它假装自己是一只金丝雀。
“你今天下午干什么了?”
“厄本太太来过。”
“哦!”
“她是开着新车来的,绿色的。那种和银色掺和在一起的绿色。”
芬恩点点头。他明白她的意思。
“她给我带了一些巧克力,还留在这里喝了茶。茶是她煮的。上次她来时你还没帮我把隔断立起来,隔出我的卧室。”
“她喜欢吗?”
“哦,是的!”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爱意,“她非常喜欢。她说真结实。”
“嗯,嗯。”芬恩应道,接着他又说,“替我问问钟摆,问它我这一年顺不顺利。”
丽娜拿起细绳,对着钟摆低声说了几句话,仿佛某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和一个小孩子讲话。玻璃球开始摇晃,之后高速地以顺时针方向旋转。
“你看!”丽娜喊道,“你看哪!你看,你这一年的运势好极了。你的二十七, 三乘以三再乘以三。钟摆从不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