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樱桃以性别(4)

这条街上的灯光很暗,街面也很窄,我张开双臂就可以碰到两端。石头崩塌,鹅卵石并不平整。挤满街道的人群相互叫喊,他们的声音从攒动的人头上方升起,飘向教堂尖顶和那口白日将尽时敲响的大铜钟。他们的言语升起,在城市的上空形成一朵厚厚的云,频繁得不得不清理太多的语言。气球里的男人与女人带着抹布和洗衣刷,从市中心的广场上升,准备在阳光下和词语聚集成的密云来一场恶战。

语言反抗被抹杀。最古老也是最固执的那一群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喋喋不休的烟云。有清洁工曾经被还在争吵的词语咬伤,在其中一个著名的案件中, 一段凶狠的争吵吃掉了一位女清洁工的抹布并严重抓伤了她的手。她试图把这段争吵的发话者告上法庭,但被告以“说出去的话不可收回”作为辩护得以胜诉。很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至今没有解决那些旋亘于头顶上的问题,这是不是他们的错呢?虽然原告被驳回上诉的请求,但法官还是宣判城市管理处给她买一条新抹布。她不服判决,不久人们发现,她在被告的烟囱上泼了硫酸。

我曾陪一位清洁工坐在热气球里,随着城市风景的离去,惊奇地听到一阵微弱的嗡嗡声,像是蜂鸣。嗡嗡声越来越大,直到它听起来像是喧闹的鸟鸣声,接着变成了像是学生们外出度假时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她拿着抹布指给我看,我看到各种颜色颤动着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不再说话,也不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她把抹布对准其中一堆尤为吵闹的亮红色词语。就我听到的看来,这堆词语刚从一群拜访过妓院的年轻男人嘴里跑出来。我同伴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我能看出她对这项特殊工作的厌烦,但她仍在坚持。不久云朵消退成粉色,只剩下些许如同鬼魅的脏话。

接着,我们被一团黑色的愤怒云朵袭击了。这是从一位与自己的母亲通奸而遭到逮捕的人那里吞吐出来的话。这团云包围住了我们的气球,让我担忧起我们性命的安危。我看不见我的向导,但我能听见她因吸入毒气而引发的咳嗽。突然,我被一阵甜蜜的液体淋湿了,一切回复到了轻盈的状态。

“我用圣水征服了它们。”她说着,给我看了看印着大主教封印的石瓶子。

那之后我们的任务就简单多了。见到年轻的女孩因爱而生的叹息被抹掉,我确实感到遗憾。我的同伴告诉我,虽然这是严厉禁止的,她还是抓了一首十四行诗放在一个木盒子里,送给我作为纪念。如果将木盒子开启一丝最细微的缝隙,我就能听到它,无止境地重复着自身,仿若命中注定,直到有人给予它自由。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前,我们和别的气球一起把剩下的那些流离失所的词语刷干净。夕阳下的天空像一块爬满纹路的大理石,巨大的平静包容了我们。从洁净的空气下降的过程中,我们看见一些新的词语不时会从我们身边经过。它们源于大街上的人们,他们对生活的重量感到不满,不断地将最沉重的事物转化为最轻盈的资产。

我们降落在大学的外围,那里的教师——由于他们的争论有着如此浓稠流行的雾气,以至于最近五年来,他们既没有见过太阳也没有看到雨水。他们像欢迎英雄一样对待我们,并设宴席款待。

那天晚上,教堂铅顶下窃窃私语的一对恋人被他们自身的激情所杀害。他们的词语暗流无法穿越如土星外层般坚硬的铅,进而充满了整个阁楼,空气都被挤走了。恋人们窒息而死,然而圣器保管人把门打开一条缝隙的时候,那些词语怀着对自由的渴望,从他头上翻滚而过,以鸽子的形状飞过了城市。  

约旦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做过纸船,将它们放在水上。由此他学会了风是如何改变航行的,但他从来没有学到爱是如何改变人心的。他的耐心被他的希望所超越。他花了很多个夜晚与白天,用从破鸡笼里取下的碎木头和任何他能偷到的纸张制作帆船。我时常看到他站在烂泥中,或者脸朝下趴着,他的鼻子几乎没入水中,他的双手稳扶着帆船,然后松开船,让它直接驶入风中。如此往复几个小时。等时间到了,他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心的。他从不相信会沉船。

然后他回家,回到我的身边,带着他支离破碎的船和他满脸的泪水。我们坐在灯下,修补我们所能修补的,第二天对他来说又是新的一天。但他失去了他的心时,就没有人坐在他身边了。他只有他自己。  

在这座我所告诉你的词语之城里,有一幢我还没有告诉你的弥漫着野草莓味道的房子。植物的藤蔓从由石桩围葺的花圃中蔓延开来,紧紧攀附在无釉赤色陶罐和锈迹斑驳的铁制品上,淹没了铺满院落的大扁石。任何来到大门的人都会发现自己正面对着绿色的波涛,其下点缀着小小的红草莓,有些被蜘蛛网捕获,像是遗忘的红宝石。有条路穿过其间,通往一扇橡木门,门后是这所房子的方形大厅,那里还有另一扇门引领你离开。大厅里有四套盔甲,和一根狼牙棒。

住在这幢屋子里的那家人恪守着一种奇怪的习俗。他们中的任何人的脚都不能碰到地板。从大厅里打开任何一扇门,你都会发现,那里没有地板,只有无底深渊。屋子里的家具都挂在天花板的支架上;餐桌由粗大的铁链支撑,每条铁链都有六英寸粗。在这儿进餐是个奇观,客人必须坐在镀金椅子上,然后被绞盘吊拉到他的就餐位置。他是最后一个到来的,主人早已坐下来谈笑风生,在鳄鱼出没的深渊上方晃动着他们的脚。每个人吃饭时都备有好几套玻璃杯和餐具,以防其中有些不小心掉落。饭后,无论还剩下哪些食物,都会被扔进深渊里,你可以听到地底下传来一阵可怕的咀嚼声。

每个人都吃饱后,男士们仍然待在桌前,让女士们优先沿一条钢索来到另一个房间,她们在那里可以吃饼干,喝兑了水的酒。

众所周知,一个房间的天花板便是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但这家人完全忽略掉这种不断下降的必要性,继续不断地上升,赞美天花板而否认地板,因此他们的房子没有尽头。他们要走的时候,呼唤另外一个人结伴,不得不借助绞车或绳索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现在房子里空荡荡的,但它曾在那儿,餐饮悬挂其上,装饰着席间的交谈,和油光流溢的野鸭。在那儿,我注意到一个人,她的脸是一次我从来没有勇气尝试的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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