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任祥是在写花果菜蔬,鸡鸭虫鱼。她告诉你:“在处理蛋的火候上,温度的控制很重要:温泉蛋七十度,炒蛋七十五度,都采用中火而不是高温。”
慢读一下,你发现,事实上,她在写的,是生活的态度。
为了得到真正好的鸡蛋,任祥开始自己养鸡。两只蛋鸡、两只土鸡,作为科学对照组,开始在她阳明山上洋溢着现代建筑风格的庭院中昂头阔步,仰天呼啸。不用人工饲料,她比照两组鸡的生蛋品质。
看起来,任祥是在写知识的重要。她认为孩子们一定要认识屈原、陶渊明、王维、李白。她曾经认真地教幼小的孩子们背诵《唐诗三百首》和《三字经》。
事实上,她在写的,是人,如何在生活中被“文化”自然而然地托起、养成,像湖水浮起小船,像荷叶托起水珠。
她记得家中一个七十多岁的帮佣老婆婆,从小是养女,一生艰苦,不曾识字。任祥描写一个寻常的下午:
那时候,我每天教孩子背一句三字经。有一次背到“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电话响了,我去接,等回来的时候,听到阿婆用闽南语接着在念“诗书易,礼春秋,号六经,当讲求……”她看到我回来,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我热切地鼓励她继续念,不要停,于是她一口气念下去,一直念到最后一句“口而诵,心而惟,朝于斯,夕于斯”。
看起来,任祥是在写厨房里的米面粥粉,写客厅里的觥筹交错,写饭桌上的芝麻蒜皮。
她写厨子老张,“做包子时,一小个面团在他手上擀成八九公分直径,然后一双手不停地翻折……那包子雪白皮薄有劲道”。
她写一九四九年因离乱来台的上海人吃大闸蟹,“技术考究的客人,吃完了蟹则会在盘子里回敬主人一只蝴蝶──蟹的大钳子,敲开来向外一拉会拉出大钳子的一片骨头,左右交错一放,就是一只蝴蝶的样子”。
她写烧饼的脆、油条的劲、饭团的香和软,更写到芝麻曾经如何珍贵:
以前的早餐豆浆店,不时听到拍桌子的声音,不明底细的人以为有人在生气呢。其实是因为以前的桌面都是用木板一片片并起来的,偏偏芝麻掉落到两片木板之间的缝隙,用手沾不起来,又舍不得那一粒香酥的芝麻,所以就用力地拍两下桌面,让芝麻从缝隙间弹跳出来。
仔细用心读,你发现,那面艺超绝的山东厨子老张在离乱前曾是家乡首富的公子;那年年煞有介事开展啖蟹仪式的上海人,其实不自觉地在藉由品蟹的仪式祭祀集体的乡愁和失落;那舍不得一粒芝麻的劈啪拍桌声,是走过荒凉和贫穷的时代的烙印。
原来任祥这套书,有两个实相:表面那一层是衣食住行育乐、春夏秋冬五行,里头那一层,其实是生活的态度,是文化的承载,是时代最深刻,最鲜活,最摸得着、闻得到的声音、气息,和面貌。
一粒芝麻,一个时代。我看见任祥的慎重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