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我只是来不及错嫁(3)

二.休怨东风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馀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苏轼《红梅三首 其一》有多少憾归结于错过,又有多少错归结于无心?

红梅无错,错在不合时宜。红梅花开,他与她在西湖边,遥相初见;红梅花落,他折下她园内第一株红梅。花开花落,凋尽火热的一生。

红梅较之桃花,更兼幽冷之色。因桃花胜放于和暖的春日,百花盛开时,并无不妥。红梅于晚冬雪未消时盛开,固然妖娆,却多了几分凄寒。傲雪迎春之花,固然有冰雪之姿、秋水风骨,也一样需要怜惜。慧娘,奸相已惩,裴生已结连理。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宿,你不必牵挂。

你可去。我用一枝红梅,为你超度。

可好?经历了那样的脱胎换骨之痛,经历了那样诚挚的生死之恋,她最终还是不能成全自己的幸福。对于诚善的人,自己得不到的,总会祝福别人得到。在逝去恋情后为他人做嫁衣裳,有时也是一种美德。

裴生,纵然今生你有神仙眷侣,也要记得那年牡丹花下一缕幽魂的痴缠。记得曾有一个已往生的女子,为你不惜再死一次。

鬼爱上人,听来浪漫瑰奇,实则悲绝。做人得不到的情爱,做鬼更难。即使有,也只是一晌贪欢。留不住海枯石烂,留不住天长地久,甚至留不住香魂一脉恨悠悠。那年的红梅,已在她归于尘土时凋零。这一季的红梅,可是在他两情相悦之际盛开?凋而复开,已是生死两相隔。在这广袤的时空下,她过往匆匆,来了又去。

六道轮回,她含冤而死,不得超生。魂魄无所依,只向红梅花下,半闲堂前,以弥补旧时欢爱。即使终将成为泡影,她也愿拼尽这作为鬼的性命,去勇敢爱一场。人鬼殊途,尽管为爱翻覆千万次,却从未有一次例外。如小倩,如宦娘,如慧娘。情永远打不破命运的枷锁,苦恋无人收留,任凭摆渡在宿命的岸口。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做一个贪欢的过客。而后缥缈,非人力所能及。

恋一场,叹一场,空一场。明年东风来时,红梅终将凋谢。但请你记得曾有那样一只素手,将它轻轻攀折。它傲雪而放,风姿凛然,却难敌和暖春风。经历了酷寒严冬,自以为修炼得百折不摧,却在被最轻柔的春风拂过心间的一刹,那最完美的防卫轰然瓦解,瞬间便化作溪边的落梅。

红梅,涉几生几世的雪泥而来,只求你远远顾盼一眼。

继而飘落仲春。无语怨东风。《红梅记》读完,固然是生死之恋,却难忘南宋歌舞升平下那一片凶牙利爪。和暖的南宋,邂逅西湖,可以让人死,也可以让人生。

落拓江湖二十年,闲愁闲闷过花前。

且将一片丈夫气,散作绮罗丛里言。《红梅记》的作者周朝俊在剧终时这样写。如抟巨笔写男欢女爱,借生死离合道兴亡荣辱之感,多少是出于无奈。《桃花扇》如是,《长生殿》如是,《红梅记》亦如是。

当脂粉膏粱为红颜命薄而落泪,当武陵纨绔为美貌小旦而心驰神往,他们的心在揪扯着。世人愚昧只知花月私情割之不断,却难理会那撕破浮华表面下,那一束红梅的血早已干涸。它浸润在南宋、大明的泥土中,以歌舞升平掩饰凭陵风雨,以丝竹管弦覆盖着乱世杂章。当情感如山洪水泻一般汹涌而出,兴亡之感亦在泪眼下抽丝剥茧,渐渐浮出水面。

这一切太不容易,否则又何必以狼毫巨笔覆盖胭脂,将铁锈银枪化为云雨鸳帐,将原本虫蛀埃蠹的史册描绘得香脂浓粉?

闺阁之戏原是兴亡之叹。桃花扇底送南朝,红梅阁下雪未消。千古兴亡凭谁叹,茫茫,且向枯骨寻春宵。

东风会来,红梅终将凋谢。所幸还有桃花会不失时宜地盛放。东君,请你记得,曾有一枝泫然欲泣的红梅在你来之前那样怒放过。

它只是等不及你的到来,来不及错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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