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狱

B15·劫狱

从馆陶公主府出来,我浑身湿透地回到了皇宫,羽林郎们散尽了,我留下最后一个侍卫,他是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你认识建章宫的侍卫吗?”我擦干了脸,来不及更衣,便开口询问。

他半跪在地下答道:“臣认得几个。”

“他们当中,有谁和卫青交好?”

“公孙敖。”黑脸侍卫谨慎地答道,“他和卫青肝胆相照。”

我点了点头,扶着花瓶里那一枝皇上在太液池亲手摘取的白睡莲,思忖片刻,吩咐道:“传他来见我。”

“是。”他躬身退下。

出乎我意料,公孙敖是个身材短小的人,但浑身充满了肌肉,从里到外散发出一种刚强而悍然的气质,我只打量了他一眼,便对他有了信心。

“卫青是我的弟弟。”我开口说道。

公孙敖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卫夫人有什么好主意吗?”

“将他抢出来。”我一咬牙,沉声说道。

“这和臣的意见完全相同。”他朗声大笑道,“但是臣势单力薄。”

“给你六个最好的羽林郎和七把最快的剑,天色一断黑,你们便硬闯馆陶公主府,夺人之后,到平阳公主府躲藏。”我一字一句地吩咐,“尽量不要伤人。”

“遵命!”公孙敖抚着手掌,全身都是按捺不住的劲头。

“在前门等我的吩咐。”我匆匆接过侍儿递来的外氅,朝未央宫赶去。雨后初晴的天空,暗红的日头正在向太液池的湖波中坠落,晚风带着暑气,吹动了岸边的千棵垂柳,无边的暮色向深宫里涌来。

未央宫的书房里,我一言不发,站在皇上的对面,眼睛直视着他:“请让臣妾挑选六个武艺高强的年轻羽林郎,臣妾要去办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皇上停下了紫毫笔,深深地看了我片刻,忽然间,一丝无声的微笑绽开在他弧线分明的唇角:“好样的!朕答应你!”

更大的暮色坠落下来,公孙敖跟在我身后,向宫院里那六个同样高大健壮的蒙面骑者一一打量。他们统统骑着黑色的焉支长腿马,腰间悬着黄色鹿皮鞘的伏夷剑,脸上扎着棕黑色的绸布,只露出一双湛然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们的发髻上插着红珊瑚的长簪,这是我们自己人的标识。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今后也永远不会知道。他们彼此之间互不相识,只能凭声音来胡乱猜测,皇上说,假如其中有人被公主府擒获或杀死,也绝不会有人去相认,但皇上会给他们的父母妻儿以最好的优抚。

一种熟悉的厚重气味飘了过来,我犹疑地立定脚跟。

“公孙敖!”一个故意变细的嗓音高叫道,“给你剑!”

我浑身哆嗦了起来,是他!他竟然为了我亲自出手,以万金之躯前去救拯我那奴隶出身的幼弟。这是轻率,还是挚爱?

后来的后来,我想过,即使为了他化装混入羽林郎前往公主府这一件事,卫青和霍去病也应该忠于他一辈子,鞠躬尽瘁,死生以报。而我,不管那一刻他的出发点是爱,还是年少好嬉,我都要为这个回忆感动落泪。

一把伏夷剑凌空飞了过来,矮小的公孙敖在他的马上腾身而起,左臂一长,伸手接过了这把剑。

公孙敖“噌”的一声猛地抽出长剑,银白色的青芒划过,冷如秋水,亮若朗星,剑尖上五色流动,有一种幽寂、诡秘而肃杀的焰彩。

我提起一只金错黄耳方壶,壶里散发出浓烈的酒香,向侍儿托着的方盘里一一斟去,再亲手奉给这支即将出征的马队。

“卫子夫当翘首以听佳音,一切拜托了!”我向那七双眼睛一一看过去,终于碰见了他那双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眼睛。

我们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此时无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被软布包裹的马蹄飞腾起来,无声地疾驰而去,那些人马和长剑的影子,都消失在柳树的深荫中。

冷月流照汉宫,已经是初秋天气了。

直到深夜,公孙敖才由平阳公主府回来。他送来一封信,硬绫的信封里没有一个字,只有一块淡青色的玉雕小羊,那是卫青从小佩在项上、不离不弃的吉祥物,上面似乎仍带有卫青的体温。

我喜极而泣,眼泪溅在晶莹的玉羊上。

“今天晚上,”公孙敖深思着说,“有一位羽林郎特别勇敢多计,他对公主府的地势十分熟悉,一个人在十几名公主府侍卫包围圈中横挑竖打,全无惧色,最后冲出重围,砍断门锁,将卫青负在肩上跳出了围墙,打个呼哨,骑马遁去。”

我的心在颤抖,不知道是震惊,是喜悦,是兴奋,还是担心。

“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似乎认识他。”公孙敖若有所思地抱着双臂,抚摸着自己唇上翘起的八字胡须,喃喃说道。

我没有回答,合起手掌,将那小小玉羊握在手中,默默想念着那两个我同样爱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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