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半旧的雕花木门忽然洞开,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郑季,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右手拎着一只羊皮袋,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郑季是卫青的亲生父亲,本是平阳县里的小吏,后来又到我们侯府当差。
他相貌不俗,武艺也不错,但为人心狭暴躁,人缘颇差,加上好酒贪杯,办事偷懒耍猾,所以一直也没能升官。
听说他这次跟着平阳侯来京里大婚,着实发了笔小财。可能是这个缘故,他才决意回河东郡养老,不再一大把年龄还卑膝奴颜地给主子当差。
母亲恣肆的哭声追随着他,但郑季并没有回头。
“父亲!”一直埋头在火盆上的卫青,忽然开口唤道。
郑季愣了一下,缩回正抬起来准备踢开大门的左脚,站在前堂的门前,扭过脸来,看了一眼刚满八岁的卫青。
卫青并没有抬头,他将脸向膝盖上更深地埋去,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问道:“父亲,为什么我不能跟你姓郑?”
郑季无法回答,只能有几分尴尬地站在门边。他将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怀,取出一缗钱,数了数,想递给卫青。
“我来告诉你!”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出来,她脸上的泪痕已经擦拭干净,刚涂过胭脂的唇角挂着冷笑,“因为他不想承认你这个儿子,他不想让你活出人样,他要你一辈子都当个挨打受骂的贱奴才。”
我看着她那张憔悴的中年妇人的脸,觉得她有一种强烈的想伤害谁的欲望,但是受伤的并不是郑季,而是我们外表刚强内心脆弱的弟弟卫青。
我感觉出来卫青的肩膀在簌簌发抖,他强自克制着。我那八岁的小弟,已经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母亲看见郑季脸上的难堪,不禁得意起来,向准备推门而出的郑季厉声说道:“姓郑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几个孽种也带走!老娘才不替你操这冤枉心思,花血汗钱养你的私生儿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快四十岁的母亲,脸上仍留着余情不舍的缱绻,那种少女般的缱绻。
我知道,母亲只是想用卫青来要挟郑季,她以为郑季会舍不得他的儿子。可是她错了,这男人唯一舍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郑季冷笑两声道:“几个孽种?哈,卫大娘,这几年你可不止我一个相好!卫青是我的儿子,我认下了,卫步、卫广的爹是谁,那只有你清楚!”
母亲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他们俩之间并不忠诚,尽管母亲最留恋的是郑季,甚至动心想和他厮守一生。
郑季不再理会她,转头向卫青说道:“卫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来接你,你跟我回河东郡的郑家。”
母亲傻眼了,其实她是最疼卫青的,我是说,在她忘记了自己是一个风韵犹存的美人、偶尔母性大发的时刻。
但这时候她骑虎难下,无法收回刚才的要挟,只好掩饰性地冷嘲热讽道:“好,果然有胆子,我看你家那个母老虎会轻易放过你!等你脸上被抓得稀烂的时节,才念起我卫大娘的好来!老天有眼,郑季,恶人自有恶人磨,你不要现世报在我的眼里!”
郑季没有回答,他双手提着自己的包裹和长剑,一脚踹开大门,向漫天大雪中头也不回地走去。
北风卷着雪花,尖啸着冲进低矮的前堂。
站在一旁的少儿,走上前去,想关好大门。
母亲却喝止了她:“不许关门。”
我和少儿都怔怔地抬起头看她,却见母亲正有几分漠然地抬脸向外看去。
忽然间,她刚抹匀脂粉的脸上,冲下了两道长长的泪迹,从那双泪水迷离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读懂了,什么叫做绝望。
母亲向前冲了两步,手扶着冰冷的门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进去。门外,郑季高大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渐渐变成一个淡不可见的小黑点。
只有两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们破旧的小院中。
我们听见了母亲咬啮牙齿的吱吱声。
我第一次看到,曾经欢好如一人的情人,也会有这样惨烈无情的诀别。情为何物,让十二岁的我感到惶惑。
是爱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过荒原的野火,燃烧之后,除了满地灰烬,什么也不可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