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诚的时间信念
最初时间里的小镇。
此刻我正静静地穿行在小镇的街道。一场绵延的雨后,灰蒙的天空下,孩子们望着屋檐下悬挂的水珠发呆。在靠近海水的煤炭码头,我的鞋底沾满了灰尘。人们说,这幸好是个雨天。如果是在干燥的有阳光的冬天午后,你恰好从此经过,便可以看见无数黑色的煤粒,像往事不甘寂寞的虫豸,蠕动在冬天苍老树干粗糙的表皮上。远处是黯然的浪,伏在水的表层,水上有一条从船艉延伸开去的油污。在细密的雨丝下,清晰得如同手腕青幽幽的血管。少年时的我,好像就一直站在这里,看着一段浪追逐着一段浪,然后蜂拥着往天光开阔的出海口涌去。
冬天的小镇失去了血色。路上没有匆忙的人群。摇摇欲坠的门板,“欸乃”一声又关上了。我没有看见关门的人。老船长们已走进故事。那些黯然昏黄的灯火下,讲故事的人长眠在后山坡光秃秃的坟地里。曾经出海的人,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再次扬帆出海。比如,那天上午,我坐在表姐家黑黝黝的弄堂口,海风吹得屋前的布蓬“哗啦啦”地响,那个一直沉默的男人站起身,为我递上一根劣质卷烟。隔壁的女人探头探脑,她们计算着今天中午牌局的顺利开场。男人沉默了片刻,闷声说着:“表弟慢坐,我出去干活了。”他骑着那辆摇摇晃晃的脚踏车,后背的衣服被迎面的风吹得鼓鼓的,一会儿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处。
表姐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鲜嫩的红头狮鱼吧?我说,是啊,配些酸笋,直惹得我流口水。我说:海境怎样?表姐眯着眼笑。送你的青虫寻吃了没。吃了。表姐笑了一下,又愣了下。是的,有时我会对着那张牙舞爪的庞然大物发呆。一斤二两的分量,一头就要一二百元。我笑笑说,姐,你是吃的命,从少年一直吃到现在,日子越吃越滋润了。她说,可不,你姐夫出海回来,我们一家人就着黄酒炖着这青虫寻吃,比什么都补。母亲曾经在我面前多次抱怨过这姑娘的不懂事,从少年时被大姨竹片抽打得半夜出逃,跑到我家里,直至与前个男人离婚;一点也没有生活的压力,小孩子似的一直开心到现在。
我只是想到那男人被风鼓起如袋子般的衣服后襟。母亲在一次饭桌上说起过渔民捕捞这深海里野生青虫寻的经历。这东西平时蛰伏在深海底,两只大钳紧紧抓住海里的淤泥,纹丝不动,风和日丽时是难见庐山真面目的,只有在海上起八九级以上大风浪时,受海水卷动的影响,才被浪打到浅海层。只有这时,冒着大风浪出海的渔民才有可能捕捉到,仗的是艺高人胆大。如今近海捕捞使海资源锐减,要捕捉这种蟹,只能把船开到台湾海峡的海区附近。男人的渔船几人合股,也就二十米长,那样的风浪出海,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的,靠的是把舵的舵公精湛的技艺。
冬天的小镇街头,在那些弥漫着咸腥味的巷子口,你可以看见几个老女人围成堆,织着渔网。好多年前,在老家房子的过道,我那戴着缺了一只腿的老花镜的外婆,也曾经这样专注过,她不时抬头看着天色,抱怨着,要变天了,关节炎又发作了。然后收拾好东西,躺在床上。那个时候,我想起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在海风呼啸的夜晚,我望着她一整夜在床上翻来覆去,以及黑暗中传来的清晰的呻吟声。巷子口,出海的男人们,就在女人的旁边,蹲在某处杂草丛生的角落,抽着水烟袋。一杆有着摩擦得发亮铜柄的水烟筒。少年的我以为是海上男人的一个标志了。正像一些年头前,在家人戒烟的压力下,我改抽水烟。可不久就放弃了。一是以为抽水烟是人生走入暮年的象征,一是因为已经过世的小舅,在我居住在他家中的日子,半夜看着他抱着水烟筒,不知怎的,弥漫而来少年的忧伤。很多年的往事,那些简朴而饱满的时间,随之而来的充实,其实一直在静止中明灭着。
我与海打了十多年交道。在八九级的风浪时,即使是几千吨位的海船,一两百米长,船上配备极为先进的雷达、卫星等助航仪器,也是严令禁止出海的。何况这一二十米长的设备极为简陋的小渔船。无风三尺浪,我更无法想象:在风高浪大的台湾海峡,在几米高的浪峰与浪谷之间穿梭的小渔船,那些男人是怎样面对生存的恶劣?那个掌舵的老舵公是怎样挥洒人生的从容?而据我所知,仅以小镇而言,这样技艺精湛的船长是越来越少了。科技的迅猛发展,使原始的船舶操作技艺,从人工方面而言,大部分被机器取代。具有先进航海知识的船长们,一个月拿着几万元的工资,只需要面对仪器提供的数据,作出一个又一个的航行判断。我不知道这是时代的幸运,还是社会的不幸。如果在航海上面对真正的险境,或者机器出了故障不工作,在灾难来临前,这些掌握先进航海科学知识的船长,他们的命运能比原始的一个操木桨的水手们在面临险境时强吗?
我从小镇的街道走过。雨水使一层泥泞依附在水泥地面上。鞋底有些湿了。在那个转弯处,一级一级的台阶向上延伸。偶尔想起童年时穿解放鞋的时光,时间曾经在这里留下多少痕迹。譬如我的少年,曾经目睹过那些匆忙的人群,抬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大黄鱼、乌贼、梭子蟹、剥皮鱼上上下下。海风吹过,少年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值得留念的时光,在不经意时,已荡然无存。父亲说过,小镇的水产院子,明晃晃的电灯亮着,女人们剔出了鱼骨,用胳膊粗的木臼抽打着掺上淀粉的鱼泥,一大木桶一大木桶的鱼片,刚从滚烫的大锅里捞起,调上盐巴、味精、香醋、葱花等,男人、女人们端着碗,就着喧闹,大口吃着。谁拉着谁的袖子,悄悄说着今年的海路。而远处,“大围毡”渔船在月色下,在海浪的拥抚下,轻轻荡着。
衰败得多快,恍然就几年的时间,80年代过去了,90年代来了,那些腰里揣着几个钱的在码头、巷子酒铺里喧闹着醉酒的男人,好像相约着忽然退出人们的视野。小镇民间流传的“海蜇丝、虾米、带柳”的镇上穷人“三宝”一夜之间登堂入室,从饥荒年头的度荒食物一下子成为现时人们桌上的美味海鲜品;那种外表酷似石斑鱼但多刺、肉也欠滑嫩的俗名叫“红头狮”的海鱼,身价倍增,黄花鱼、石斑鱼、梭子蟹一般平民再也吃不起了,成为一个流传过的美丽的江湖传说。近海资源衰绝了,渔民们转行的转行,坚守的向深海发展。
那天下午,镇子里下了一场雨,街道两边的店铺放着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歌。冬天的海风吹来,甩在脸上,有些粗糙地疼。站在码头,少年时,母亲曾经呼唤着我的乳名。一步一步走上爬满海藻的码头石阶。干净清爽的空气浮荡在镇子的上空。对于一些往事,一段记忆,那些散落在时间里的真诚信念与呼唤,它多么真切,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悄然过来,而又过去。我记得自己安静地穿行在久远的小镇街道,向熟悉或陌生的人们微笑着。回忆并不是老年人的特权。闲暇的时候,给自己心灵放个假,想想一直走到现在的人生道路;想想为什么现在我便是这样,难道这些不都是因为人生之初的记忆带给自己的深刻影响吗?朴素、黑白的时间,包容人生的大智慧。出发决定终点,信任与信念,那时就已镌刻。在启程的初始,我们反复缠绕于往事给予的感动,其实是由于在本质上我们的心灵更倾向于真诚的表达。我们需要的是以心灵的质朴,重新体会那曾经经过的人生之初。
观心自照:兴教洪寿禅师偈云:扑落非他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譬如在人生中,像我们呼吸的空气、眼见的青山、开着花的小路、路边的飞鸟、水中的游鱼,哪一样是有用的呢?可是人生若失去这些,纵然有满屋的财富,又有什么用呢?所以对于我们所经历过的人生各个阶段的履痕,一定要珍惜,因为它们是我们生命的大用。大多数时,人们的心灵好像一方杂草丛生的园圃,阳光据地缠绕,需要不时地加以清整。我们的心头洋溢着许多对美好事物的渴望,一路行来,万山看遍,层林尽染。这时该做的是,适时调整一下生活姿态,看看我们还需要什么。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可谓是通达的人生态度,该放下的时候学会放下,该舍弃的时候学会舍弃,当中要分清的是什么是我们所必需的。无论现实中工作、生活多忙,也一定要以赞美的心情对待周围的世界万物。像花圃里勤劳的工人,劳累后,看着一园的繁茂,说:我的心情多美好,赞美那些如莲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