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大片的孤独(4)

把壶里的酒让我喝掉,太太还这样说。花青没有听见,或者说没有听懂太太的话。太太把手伸了过去,这时候太太闻到了花青打出的一个浓重的酒嗝。太太皱了皱眉,她把锡壶从花青手里拿了过去,摇晃了几下。锡壶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壶中的酒显然不是很多了。太太把尖尖的壶嘴对准自己的嘴巴,把剩下的酒都喝了下去。太太后来和花青说了许多话,太太说,你一定想家了,一定寂寞了,老爷到你房里来睡的时候,一定让你委屈了。太太说我们都是宋家的女人,女人只能是女人的命。太太说了多少话,花青并不记得太多,她只是被太太一说,就触动了泪腺。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嫁到宋家的前夜,面对会轧棉花的爹和娘,她想哭一回的,哭自己离开家告别姑娘生活,但是花青哭不出来。现在花青伏在了太太的肩头,她听不到自己的哭声,只知道太太离去的时候,肩头上有一摊凉凉的水。花青就想,那摊水一定是自己给太太流下的。花青又想,喝下的是花雕酒,那么眼泪里,一定会有酒的味道。

花青后来在宋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她甚至来到了筱兰花的房门口。筱兰花看到一个脸上红红的娇媚女人突然出现在她的门口,这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筱兰花还看到花青对她妩媚地笑了一下,然后花青又离开了。花青来到西厢房,她听到了留声机发出的东洋音乐,她推开门,看到香川照之正在摇着留声机。香川照之看到花青后把头低了下去,装着专注地听着音乐的样子。宋朝愣了一下,宋朝正抱着一个黑灰色的坛子,他在制作坛子上的花纹。花青问宋朝你干什么?宋朝说,我在做坛子上的花雕纹路,花雕坛子太难看了,哪里能叫得上花雕。我要画出好看的花雕坛子来,我要让窑工烧出最好的花雕坛,装上最好的花雕酒,然后有一天运到日本去,把我的同学们一个个灌醉。花青没有说话,她俯下身去,仔细地看着坛口下面不远的地方,那圆弧形的坛肩部,精细的花纹,是一条龙和一只凤的图形,宋朝想要做的花雕坛就是这个样子。花青问这个坯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宋朝说,是窑工那儿拿来的,我还要去多拿一些新鲜的坛坯,画上好看的图案,然后让他们烧制出来。花青说,你为什么要玩这种泥巴一样的东西?宋朝说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怎么会是宋家的儿子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玩坛子。

东洋音乐有些凄凉,是那种哀怨的低嚎,花青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音乐。宋朝问,香川,你放的是什么歌?香川照之终于把头抬了起来,他说是《樱花之恋》,日本最多樱花了,樱花的恋爱却很苦的,你一定能听得出来。香川照之的话还没有说完,花青已经迈出了门槛。花青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花青的笑声让宋朝停止了对一只坛子的热爱,他奇怪地望着花青的背影。

清晨,宋朝和香川照之出去跑步。他们沿着青石板跑出街道,他们把一路的阳光都踩得很细碎,他们跑出镇子的外边,跑到田野里。花青的心情开始渐渐变好,她看到太太总是站在自己的门口,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和儿子的日本朋友,从宋家台门蹿出去,像两只鸟儿一样,在东浦镇的路上飞奔。花青也觉得那是两只年轻的鸟,花青其实也想做年轻的鸟。她在屋檐底下站着,想象着此刻他们跑到剃头店了,此刻跑出镇子了,此刻跑到湖头坂的土埂上了。有一天她看到了筱兰花,筱兰花竟然没有穿旗袍,筱兰花在那个清晨穿得很单薄,她把一条好看的腿放在走廊的木栏杆上,压着腿。她穿的是一件小褂,下面穿一条腿大的裤子,那是一条戏班子里的戏子常穿的青色练功裤。她的头发也绾起来了,她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这样,就使得筱兰花看上去比以前小了十岁,筱兰花一下子小了十岁,当然会显得年轻。她压着腿,她压腿的时候,花青的心里又酸了一下,她在心里说,一个戏子,一个戏子而已。花青这样想着的时候,三只鸟唿哨一声响,冲出了宋家的院子,他们一起跑出东浦镇的青石板街,跑向了田野。花青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还能听到筱兰花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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