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抚摸一场婚姻(3)

胡运仍然在搓着手,胡运说你讲完了,那么是谁要嫁给宋祥东呢?

花青说,是我。是我要嫁给宋祥东。

胡运的手突然不搓了,只是两只手掌还合在一起,他愣住了,他说你为什么要嫁给宋祥东?

花青说,因为他有钱。你有吗,你有的话,我嫁给你,给你生个儿子。

胡运的手又开始急速地搓起来,他说怪不得宋祥东的管家段四来找我,让我过些日子去给他们做木工活,要打一套家具,原来是给你的新房打家具。

听到这里花青就笑了。花青在桥栏边笑得身体颤动起来,像一棵风中乱晃的草一样。胡运说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笑的?花青说,我没想到宋家会请你去做木工,你去不去?

胡运说,去的,我是个木匠,木匠就得干木工活。我得去。

花青伸出手扭了一下胡运的脸,胡运的脸有些发青。花青轻声在胡运耳边说,胡运,你真是无用,你真可怜。

花青后来就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了石桥的台阶,走下台阶的时候,脸上还含着笑意。那时候她望了一下天边,天边挂着很红的夕阳。花青后来停顿了一下,她看了看低垂着头站在桥上的胡运,她说胡运,你让你爹给你讨一个老婆,给你生一个儿子,将来让你儿子做一个小木匠。胡运什么话也没有说,他把目光抬起来,落在花青的脸上。花青的脸和身子,在夕阳下呈现的是一种柔软的红。他看到花青笑了一下,又继续走了。

花青听到了划拳的声音。宋祥东被一些人拉来拉去喝酒,他略略有了醉态。宋祥东不太说话,但是他的脸上始终荡漾着轻微的笑纹,像三月的河水一样。宋祥东后来又坐回了花青的身边,他的手在桌子底下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他的手握住了花青的手,花青就任由他握着。花青的记忆被宋祥东这一握拉了回来,胡运和一座小石桥,以及她的爹娘,一台小小的轧棉机都一下子隐掉了,像很缥缈的一阵雾的散去。宋祥东手上的皮肤有些松弛了,这是他这个年龄段应有的那种皮肤,温暖而松软。

花青说,我不想吃了,我想离开。花青的声音很轻,宋祥东没听到。花青的声音一点点变响,重复着那句话,我想离开。宋祥东终于听到了,宋祥东说,你等一下,马上客人就散去了。客人正在散去,三三两两涌向门口。许多男客的目光仍然在离开之前又一次光顾花青的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着淫猥的成分,这让花青觉得身上像长了刺一样。宋祥东在门口送客,一次次堆起笑脸拱手。花青像一个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花青面前,看了花青很久。花青抬起头,她看到了女人身上的暗红色旗袍,旗袍上有许多细碎的小花。女人看了花青很久,女人眼睛很大,人中笔挺,一个线条流畅的鼻子。花青看到女人后来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慢,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另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她就带着烟雾走,烟雾像一件纱衣一样,披在女人的身上。

花青问她是谁?花青这句话是问顺利嬷嬷的,顺利嬷嬷愣了一下,说那是二姨太,叫筱兰花,以前是一个唱戏的女人。顺利嬷嬷的口气里露出一种不屑,这让花青很不舒服。对二姨太的不屑,也就是对三姨太的不屑。花青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顺利嬷嬷那双多肉的手又伸了过来拉住花青的手。顺利嬷嬷说,进房去吧,客人散得差不多了,我带你进房。顺利嬷嬷搀着花青向花青的房间走去,经过走廊的时候,花青看到二姨太筱兰花把自己倚在一扇木雕大门前,微仰着头,吐着一个个烟圈。她看也没看花青一眼,这让花青觉得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有些底气不足。顺利嬷嬷把花青引进了房,她那双多肉的手突然伸向花青,在花青的胸前狠狠捏了一把,让花青感觉到疼痛。顺利嬷嬷的眼光有些异样,是花青说不清楚的异样。她又把手伸过来,摸了一下花青的屁股。顺利嬷嬷说,你长得真瓷。花青听不懂长得真瓷是什么意思,这显然不是一句本地话。顺利嬷嬷继续摸索着,她把手探到了花青的怀里,触摸到花青绸缎般的皮肤时,她内容不清地笑了。她说,这个宋祥东,这个宋祥东。

顺利嬷嬷铺好了被子,又用剪刀剪短了蜡烛芯。后来顺利嬷嬷的身子晃了晃,走出了房间门。顷刻之间突然安静了下来,是一种令花青恐惧的安静。这个时候她开始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床、马桶、梳头桌、四仙桌、圆凳、红木箱和明式大木衣柜,做工精致,那一定都是一个叫做胡运的木匠做的。花青想到了胡运锯木的情景,想到了胡运挥斧头和手拿墨斗的情景,想到了胡运在宋祥东面前赔着笑脸的情景。然后,一定是从东阳来的雕花师傅雕龙雕凤雕花雕草,优秀的漆工在家具上打磨,并且涂上了厚重的真漆。花青站起身来,她用手抚摸着每一件家具,抚摸着一场1942年冬天突如其来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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